兼愛
在上一章中,我們說墨子的理想人生既是一個俠義的人生,也是一個刻苦節用的人生(至少墨者們這樣自我期許)。那麼,墨子的理想社會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們說,是一個兼愛的社會。
墨子在《墨子·兼愛上》中問道:天下何以陷入亂局?答案是因為人們不相愛。天下之所以亂,是因為君父不慈,臣子不孝,盜賊多有。然而君父不慈,是因為他們不愛臣子;臣子所以不孝,是因為不愛君父;盜賊多有,是因為不愛異室。一個社會,若果人們之間能彼此相愛,亂局就不會發生:“天下之人皆相愛,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墨子·兼愛中》)意思是說,隻要天下的人彼此相愛,強者就不會壓製弱者,人多的不會劫掠人少的,富人不會欺負窮人,地位高的不輕蔑地位低的,聰明人也不會欺騙愚拙的人。
然而,要使天下人兼相愛,談何容易?墨子的答案是,兼相愛本來不是難事,問題是人們不明白而已。隻要我們明白兼愛之利,實行兼愛雖然看似困難,但其實根本是很容易的事情:
今若夫攻城野戰,殺身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苟君說之,則士眾能為之。況於兼相愛,交相利,則與此異。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此何難之有!特上弗以為政,士不以為行故也。(《墨子·兼愛中》)
墨子的意思是說,要人不顧生命危險去打仗,應該是最難的事情了。但是隻要君主喜歡,人民就會做。要人和人相愛應該簡單得多了,愛人、利人,都是得人喜歡的行為,會得到好報。隻要君主鼓勵,沒有行不通的理由。
墨子在這裏無意中說出了人類曆史中最蒼涼的事實:既然要人殺身求名是最難之事,相反,和平就應該是人間最容易的事情。原則上的確如此。要人舍身救人,需要很大勇氣;要攀登絕嶺,需要極強的體能與意誌;要登陸月球,我們需要很先進的科技。唯獨和平,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們隻要坐在那兒,什麼都不用做,我們就和平了。為什麼在非攻兼愛提出了兩千多年之後,人類還要經曆兩場世界大戰?為什麼中東還是戰火不斷?為什麼世界第一強國還要不斷把自己的人民派到伊拉克,令他們身陷險境?
筆者的答案是,跟墨子的想法剛好相反,兼相愛不是似難實易,而是似易實難。這個難處可以分為兩方麵。第一,兼相愛的困局,是一個典型的囚徒兩難。這是工具理性的局限。第二,兼相愛的難處,又可以以人的非理性因素來解釋。即使人認識到兼愛與和平之利,他們仍會為了偏見、仇恨、貪念等非理性因素而互相攻擊。
先說囚徒兩難。囚徒兩難是一個經濟學常用的比喻。設想有兩個共同犯事的人,分開接受警方的盤問。
在這個情況下,不論甲犯認罪與否,乙犯認罪都對自己有利;相反,不論乙犯認罪與否,甲犯認罪同樣也都對自己有利。吊詭的是,各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合起來看偏偏是對雙方都最不利的(大家都要坐八年的牢)。
兼愛也是一樣。大家都知道,人人彼此相愛,是對所有人最有利的。但是,第一,我不肯定我愛別人的時候,人家是否真的會報我以愛。第二,就算人家真愛我了,我不回報以愛,那麼我不是白白受惠而得益更多嗎?因此,無論人家愛我不愛我,結果都是我不愛人的得益大些。
另一個困難是偏見和仇恨。有時候,我和別人相爭,並不一定出於實際的利益衝突,而可能是出於其他非理性的因素。比方說仇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就是仇恨的最佳例子。當我的眼睛給仇恨遮蔽之時,利益是不能說服我停戰的。又或者偏見:假使我的偏見告訴我,我的敵人是魔鬼,那麼,我也會不惜代價和這個魔鬼決一死戰。
兼愛能治天下,這是誰都不能反對的事情。可是如何達致兼愛,墨子的答案就略嫌過於簡單了。墨子說,隻要君主喜歡兼愛,人民就會兼愛了。這和儒家所講的“君子之德風(領導人的德行像風),小人之德草(平民的德行像草),草上之風必偃(風一吹草就會順著低頭)”(《論語·顏淵》),好像是同一個意思。但是,儒家同時強調禮樂教化,借此將人民培養得“有恥且格(有羞恥之心,能格正自己的行為)”(《論語·為政》)。墨子則相反,對禮樂持反對態度(見上章)。
兼別之爭
墨子由兼愛而反對別愛。這個主張引起儒、墨兩家之間的激辯。孟子痛斥墨家思想,說“墨氏兼愛,是無父也”,與楊子“為我”而“無君”,並稱“禽獸”(《孟子·滕文公下》)。平心而論,墨子論兼愛,儒者主親親,實在是各有所重,非不相容。然而孟子亦非不能見墨子之是,所以孟子批評墨子說:“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孟子·盡心上》)也就是說,墨子非無所見,問題在於見一而廢百而已。
那麼孟子和墨子之間誰對誰錯呢?我們來細心看一看墨子兼愛的主張是怎樣的。孟子的批評,墨子未嚐沒有考慮:
子墨子曰:“姑嚐本原之孝子之為親度者。吾不識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若我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意我先從事乎惡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墨子·兼愛下》)
墨子說,姑且用孝的角度來看兼愛與別愛的問題吧。究竟孝子想人家愛護善待自己的雙親,還是想人家憎惡殘害自己的雙親?究竟我要愛護別人的雙親,人家才會愛護我的雙親,還是要先憎恨別人的雙親,人家才會愛護他們?這裏,墨子的用語是可圈可點的。他沒有正麵肯定孝的價值,隻是說“姑且”從孝的角度來看兼與別的利害,仍然可以看出兼愛的優勢。這樣說來,墨子對於孝道的價值,頂多是中立的。在另一段文字裏,墨子卻肯定地說,兼愛有益於孝道:“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若使天下人兼相愛,哪還有不孝的人?)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墨子·兼愛上》)
綜合這兩段引文,我們得出一幅比較完整的圖畫:如果孝道(或者廣泛一點說,是家庭價值)指的是我要愛我家人像愛我自己一樣,墨子對孝道的評價就很明確是正麵的。但是,如果說家庭價值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愛自己的家人比別人的家人多,那墨子的評價就不那麼正麵了。更仔細地說,墨子就會用兼愛來重新界定所謂的家庭價值了:家庭價值的最高體現,就是待所有人都和自己的家人一樣好。
正是因為這樣的立場,才引出了孟子和墨徒夷子的一場辯論。夷子厚葬自己的父母,孟子問他理由。夷子答:“愛無差等,施由親始。(愛是沒有等級分別的,但施行還是得由親人開始。)”孟子回應,既要說愛無差等,那麼這個施由親始從何而來的呢?這不是把人生的道理硬生生打斷做兩截嗎?所以孟子結論說:“夷子二本故也。”孟子解釋道,把自己的親人和別人的親人同等看待根本就是不符合人性的。兼愛之說的基礎,不外乎是不忍赤子將入於井的惻隱之心,而這個惻隱之心,與親情之說,本來兩不相妨。夷子聽了說:“命之矣(我明白了)。”(《孟子·滕文公上》)
這場辯論固然是孟子勝出了。但是孟子沒有說明,把自己的家人和別人的家人等同起來,有什麼不妥當。我們用現代人的眼光和術語,可以這樣為孟子做補充:家庭是一個很重要的社會單位,它存在的目的,是要同時滿足四個需要。其一為經濟學上的,其二為醫學的,其三為社會學的,其四為心理學的。從經濟學上講,家庭製度能極大地促進人的幸福,因為家庭構成了有效的支援團隊。這個團隊比國家天下小得多,所以成員較能彼此深入了解,有效地處理彼此的問題,滿足彼此的需要。從這個角度看,家庭團隊和任何小團隊的價值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