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的目的,是要為中國哲學傳統作一個簡明扼要的整理,並且說明當代華人社會如何因為輕視自己的傳統文化,而平白浪費了許多寶貴的精神資源。本書的立場是,要是我們能善用自己的文化資源,很多我們今日生活裏遇到的具體問題,不論是在社會層麵還是個人層麵,都能獲得解決,至少是得以緩解。在這本書裏,我們不但談理論,也談實踐:墮胎正當嗎?成名好嗎?如何克勝死亡?何謂義氣?怎樣評價社會抗爭?怎樣看待色情?言論的自由和責任怎樣平衡?如何看待同性戀?這些問題,本書都會利用中國哲學的資源來處理。

究竟中國文化該往何處去?

人是文化的動物。問中國文化往該何處去,就等於問中國人該往何處去。這個問題,從晚清時候張之洞開始就已經在問了。到了今日,我們依然沒有找到答案。

我對中國文化的前景曾經是非常悲觀的。我認為中國文化一早就死掉了。打開電視,走到街上,我們看見許多黃皮膚的人,做著許多傳統中國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半裸的女人在數十萬雙眼睛前扭動蛇腰;孩子穿著校服在商場內擁抱調情。在我寫作這篇序言的當天,新聞報道說,十幾歲的學生在家裏集體性交!在報章裏,文化人討論時事,用的詞彙都是諸如自由、平等、權利、多元等來自西方的觀念,而仁、義、禮、智、信這些中國文化的觀念,即三綱五常裏的所謂五常,卻連影兒都沒有。我時常很納悶:現代人不要三綱倒還罷了,五常有錯嗎?

非常非常地悲觀,直至幾年前的一天。

我和內子到新加坡度假。我們在酒店安頓好之後,到酒店的遊泳池內遊泳和曬太陽。泳池靜靜的,除了我和內子,就隻有一位年輕的外國父親及他大約兩歲的孩子。父親帶著孩子,在淺水區裏玩耍。孩子在水裏邊跑邊跳,試驗自己的身手,父親一麵教導,一麵鼓勵。孩子跑到哪裏,父親的眼睛就跟到哪裏。父子二人,渾然忘我,樂不可支,笑容燦爛,與日爭輝。我看著他們,活脫脫就是一幅天倫之樂圖。

對,天倫之樂。豈止人倫,直是天倫。

我訝然驚悟到儒家的厲害。在我們視之為個體主義當道的西方,一樣可以看見這樣的天倫之樂圖。這個來自西方的父親,也許十年後會離婚,也許他的離婚會為他和孩子帶來很多困擾;但是今天,他就是這樣心無旁騖地看著他的孩子。儒家以親子的天倫之情為一切道德生活的自然起點,這使儒家站在一個不敗之地。所以錢穆在《中國文化叢談》(2004)裏反複引用孟子的話說:“文武之道未墜於地。”這個道,在社會上也許會一時給其他東西遮蔽,但它是不會死的。隻要人間還有像這個父親看孩子一樣的目光,儒家的道就不會死。

自此,我在生活裏到處看見中國文化積澱的蛛絲馬跡。

隨便再舉一個例子。有一次,我和幾個年輕人談到現在的社會風氣,我感歎說現在的年輕人粗野無禮。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不是當麵奚落眼前幾位年輕人麼?誰知幾位年輕人卻熱烈和應,覺得我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如果禮就是時下流行所說的虛文,這些年輕人既然是在無禮的時代成長,他們就應該慣於無禮,且以無禮為理所當然。不但理所當然,簡直就是解脫。但卻不然,他們對於這個無禮的時代,心有戚戚然,雖然他們自己也經常表現得無禮。事實上,我跟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我一向是個質勝文的人,我也自感有所欠缺。這一類的文化積澱,報章專欄裏看不見,學者論政時看不見,但在日常生活、茶餘飯後、字裏行間,卻無處不在。這幾年,隨著中國和平崛起的格局逐漸形成,中國文化漸漸有複興的勢頭。中國內地近年興起了國學熱,號稱南蔣(慶)北陳(明)所代表的大陸新儒家贏得了內地學術界和社會人士的注意。蔣先生在貴陽創辦陽明精舍,他的弟子洪秀平在珠海開辦平和書院,嚐試在一片文明的荒原裏,複興儒家書院的傳統。

這都是中國文化複興的曙光。但問題主要還不是我們能否複興中國文化,而是中國文化能否複興我們。我們嘴裏不說,腦裏不想,但是心底深處,我們都知道,要是我們隻談西學,我們就永遠站不起來。在國際舞台上,我們隻能是西方的跟尾狗,二流的西方人。要中國人真的站起來,中國文化就得先站起來;中國文化要站起來,中國人又得在自己的文化裏站起來。所以今日我們的使命,是要重現中國文化的活力。帶維兄在他的一篇文章裏談到,中國文化正麵對一個“魂不附體”的困局。套用他的比喻,我們現在就是要借現代社會的軀殼,還中國文化的魂。還魂之後,現代社會裏當然還有西學,但西學卻同時接上了中國文化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