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0

高原上負重行軍過, 可是一旦拉上去, 全都堅持下來了。真是了不起。

他說打昌都的時候, 為了追擊逃敵, 全團官兵背著槍支彈藥和背包不分晝夜

地翻山越嶺, 每天除了吃飯前後能作短暫的休息外, 全都在路上奔跑, 十幾天內

從沒脫過鞋襪, 等戰鬥結束時, 很多人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 腿腳腫得像發麵饅

頭。戰士們還開玩笑說, ?, 這回咱們都長胖了!

他說他的團翻越一座五千多米的雪山時, 突然遇上了暴風雪, 天色一片昏暗,

幾步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了, 風雪又急, 抽得人站不穩, 稍有不慎就會滑下無底深

淵。但為了及時切斷敵軍退路, 他們繼續前進, 終於在淩晨五點突然出現在了敵

軍營地前。敵軍做夢也沒想到解放軍能通過那樣險惡的地形, 都在呼呼大睡, 他

們僅僅用了十分鍾就解決了戰鬥。戰鬥結束後有的兵都還在搖晃, 手扶著石頭,

說是翻山時的那股子勁兒還沒過去, 還有隨時要掉下深淵的感覺。

他說, 那場仗打完後, 敵軍為首的那個代本渾身哆?地直喊饒命。我叫他坐

下, 給他講了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 他還是驚魂不定, 說你們離這裏那麼遠, 怎

麼來得那麼快? 我說我們是飛來的, 我們是神兵天將。那個代本真的信了。後來

我把騾馬行李還給他, 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頭, 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煙抽

上, 他這才放心地走了。我沒騙他, 我們確實是飛來的。你想想, 那麼大的風雪,

衣襟若沒紮好, 風都能撕碎它。我們一溜小跑著, 那不是飛是什麼?

他說。

他不停地說。

我發現隻要一說到打仗他就特別會說, 眸子閃閃發光, 神采飛揚, 表達很流

暢。也許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還發現他一說起他的兵時就像換了一個人,

語氣充滿溫情。好像那些兵, 他們不是他的部下, 而是他的孩子, 他的兄弟。我

想這個人還是很重情的, 隻是不善於表達。

那天我們在山上走了很久, 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打仗的事。應該說, 我們在

一起也是愉快的, 而且他的經曆讓我感到新奇和尊敬, 有著很濃的傳奇色彩。就

像看《三國演義》《水滸傳》那樣的小人書。但沒有那種讓人心跳的感覺。他像個

兄長, 像個大哥, 唯獨不像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不過, 分手的時候, 卻出現了一點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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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代本: 藏軍的建製學位, 相當於一個團。

裘山山·我在天堂等你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 為什麼會那樣說。也許人的感情在很多時候是遊

離在自己身體之外的, 不受控製的。我怎麼會告訴他那句話呢?

當時他有些含混地說, 那個?? 上次那件事, 你還在生我氣嗎?

我明知故問地說, 哪件事?

他說, 就是書的事。後來我聽你們蘇隊長說了一下你家裏的情況? ? 你母親

她, 現在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我的心裏已經原諒他了, 我想看來他還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

我說, 我也不對, 我不該和你吵。

他說, 我當時可能太急了, 有些話沒說明白。你太年輕, 我怕你受一些不好

的影響, 去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天堂? 有天堂嗎? 如果有, 那就是我們為

之奮鬥的事業, 共產主義就是我們的天堂。不說大道理, 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

一切美好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創造, 不是自己奮鬥得來的, 再好也靠不住? ?

他的這番話打動了我。我不由地深深點頭。我想, 他的確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們說著這些話時, 正在一起爬山, 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像此

情此景在哪裏見過, 也是這樣的大山, 也是這樣的氛圍, 也是我們兩個人。我仔

細一想, 哦, 是那個夢。我做過的那個夢。我就脫口說, 我夢見過和你一起爬山

呢。他很意外, 說真的嗎? 我說是, 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 不知跑哪兒去了。

他咧嘴笑笑, 好像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來表情豐富, 是那種滿臉開花的笑,

那種笑讓人想起不諳人世的孩子。

他笑過之後沒再說什麼, 我也轉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時候, 他在囑咐了我

這個那個之後, 突然盯牢了我, 臉上飛速掠過一絲溫暖, 說, 下次做夢別再把我

弄丟了。

他說得很隨意, 我卻愣住了, 愣在那裏一直看他走遠。

就是這樣。就是這句話, 讓我終於不再把他看成是個團長, 而是個男人。

其實在後來漫長的婚姻生活中, 你們的父親再也沒說過這樣溫情的話了。而

且後來我再提起這事時, 他也完全忘了。那句話對他來說也是突如其來的, 好像

某個精靈鑽進了他的體內。他畢竟是個不善於表達兒女情長的人, 骨子裏那一點

點柔情, 也被戎馬生涯所需要的堅定、剛強、決絕、毅力壓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

層, 若沒有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 是不可能為外人所知曉的。

但對我來說, 卻永遠無法忘記。就像一塊幹裂的土地, 它會把落在上麵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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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滴的水分都深深地吸進去。一旦水分充沛, 它便成了一塊活過來的大地, 即

便沒有種子, 也能長出新芽來。

而且, 我有理由知足地對自己說, 我遭遇了他情感深處唯一的那一次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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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 我們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 或者說形式大於內容。有時候我在工

作之餘也會想起他, 但我想起他的時候, 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 還有

他的那些傳奇經曆。它們是我經曆中所沒有的。

我們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兵, 包括我們師機關的其他人, 都知道我和你們的父

親已經有了那樣一層不是我自覺自願的關係。他們甚至拿它來開玩笑了。但我自

己, 卻遠不如人們想的那樣。我的心裏完全沒有進入戀愛的感覺, 一點也沒有。

有的隻是一種無奈, 一種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還離得很遠。

再說從地理位置上講, 我們也相距很遠。在我們駐地和他們團部中間, 也就

是說, 在昌都和嘎瑪之間, 隔著一架大雪山。我隻有一點感覺, 就是在雪山的那

一邊, 有個人與我有某種聯係。那是一種你不得不去承擔但卻惱人的聯係。

直到幾個月後, 那個雪夜的出現。

那個雪夜讓我走向了你們的父親, 那個雪夜讓我放棄了所有的猶豫和彷徨。

我終於要講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但我必須翻越。如果說四十多年

前我翻越它時經曆了巨大的痛苦, 現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 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僅有著極高的海拔, 還有著龐大的身軀, 整架

大山綿延一百二十公裏, 其間有七座峰。

這座大山將我們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 並在山上經曆了那樣一個雪夜之後, 這種阻隔, 我

是說心的阻隔, 才被夷為平地。

轉眼到了3 月。即使是在昌都這樣的地方, 春天的氣息也日漸濃了起來。

有一天我學了藏語回來, 見小馮正在房間裏等我。他說一號有東西給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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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我在天堂等你

吃驚地發現, 那東西不再是牛肉幹茶磚之類, 而是一束野花。這太出乎我的意料

了, 可以說那束新鮮水靈的野花擊中了我。畢竟對一個女孩子來說, 花比食物更

可愛。尤其在那個時候, 我們的生活非常清苦, 沒有一絲色彩。所以一看到花,

我不禁怦然心動。

我甚至一下子覺得他有些可愛了。

小馮見我那麼高興, 很興奮, 馬上跑出去找了個空罐頭盒, 裝上水。我把野

花小心地插進去, 放在床頭, 沒事兒的時候我就盯著它看。

其實那花一點兒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 顏色也不鮮豔。但卻很生動。陽光

從窗外湧進, 簇擁著野花, 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就像不願麵對現實的我。

蘇隊長見了嘖嘖地說, 怎麼樣, 我說歐團長不錯吧? 我們老王就從來沒幹過

這種事。吳菲則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地說, 他在哪兒采的? 我們那位說想給我采一

束花, 找了半天都沒找到, 一點兒花的影子都沒有。我說, 那當然, 這是從雪山

那邊采過來的。吳菲說, 是嗎, 這花還翻過了大雪山?

吳菲說這話時我腦子裏閃過一念, 是啊, 這花在路上這麼多天, 居然還這麼

鮮活。但我沒來得及往下細想, 人就被吳菲拉出去了, 她說要和我聊天。那時候

她正處於興奮狀態, 組織科長給她介紹的對象是政治部副主任, 我們師出了名的

大才子。她心裏早就對他有好感了, 組織上一介紹她就欣然同意了。兩個人一拍

即合, 非常恩愛, 讓我很羨慕。她常常給我講他們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

浪漫呢。吳菲告訴我, 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吳菲說你呢, 你到底怎麼想? 我搖

搖頭, 說, 我能怎麼想? 一點兒念頭也沒有。反正我不想結婚。

盡管如此, 為了那束花, 我還是主動給你們的父親寫了封信。我用剛剛學來

的一點藏語寫道: 你帶給我的“梅朵” ( 花) 收到了, 吐其其( 謝謝) ! 祝你紮西

德勒( 吉祥如意) !

他沒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 我心裏的感情卻依然鮮活。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一件東

西不在世上了, 但卻在你的心裏活起來。

到了4 月初, 事情終於被向前推了一步。對我來說, 似乎來得早了些, 但對

你們的父親來說, 也許已經等得太久。這個時候距我們的認識, 或者說距組織的

介紹, 已過去三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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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月初組織科長找我談話, 說打算把我調到團裏去工作, 就是你們的父親那個

團, 組織科長說那邊開展群眾工作, 需要一個女同誌, 問我是否願意。

我當然明白組織上這樣調動的意思。本來我用不著考慮, 服從組織安排就是

了。可是因為有你們的父親的事, 我對這個做法就產生了抵觸情緒。我覺得他們

有些勉強我。我對科長說, 為什麼不把蘇隊長調過去? 她可以和王政委團聚。科

長說這個你放心, 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沒話說了, 但我還在下意識地抵抗著, 我

說我想考慮一下。

組織科長居然沒生氣, 他說那你就考慮考慮吧。

我怎麼考慮? 我沒法考慮。我隻能服從組織安排。可是我心裏別扭。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 阻止我向你們的父親走近的已不是遠去的辛醫生了,

而是一種情緒。我知道即使沒有辛醫生的存在, 沒有我心裏對他那種說不清道不

明的感情, 我也不願意自己這樣被迫地和誰結婚。

我推說自己的收音工作還沒交接, 打馬草的任務還沒完成, 一天天地把調動

的事情拖著。組織科長說, 你交接完工作後馬上告訴我, 我好讓團裏來接你。

一星期後, 小馮又來了。這回他送了文件後沒有馬上走, 他說如果我辦好調

動了, 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 我說我的工作還沒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

不走, 他說他等我。也不知是你們的父親有過交代, 還是他自己鬼心眼兒多, 總

之他就在我們文工隊住下來了。

那時候我們的糧食極度匱乏, 每個人的口糧都限得死死的, 每人每天四兩,

多一兩都沒有。現在突然多了一個吃飯的小夥子, 大家都感覺到壓力很大。小毛

忍不住問我, 雪梅姐你什麼時候到團裏去呀? 我感到抱歉。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事,

讓大家為難。

我終於說, 馬上走, 明天就走。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 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和難過在我心間彌漫開來。

這種委屈和難過伴著我上了路, 上了恰巴山。

6

走的頭天夜裏, 蘇隊長, 吳菲, 還有小小的趙月寧, 聚在一起為我送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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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我在天堂等你

把省下來的牛肉幹和酥油全都拿了出來。說全部, 也隻有很少一點點。我們用那

一小塊酥油燒了一點酥油茶, 以茶代酒, 一起碰了杯。

蘇隊長說, 雪梅, 我知道你心裏不太痛快。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 歐團長會

對你很好的, 他是個好人。

我想, 難道找個丈夫隻要是好人就行了嗎? 但我沒有說。我不想讓蘇隊長為

我操心。她夠難的了, 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 丈夫又不在身邊, 還要為我們

這些姐妹操心。

吳菲說, 你過去以後先工作一段時間, 一邊工作一邊了解他, 如果確實和不

來, 再跟組織上說, 我相信組織上不會勉強你的。

這話說到我心上了。我正是這樣想的。

小小的趙月寧天真地說, 我覺得歐團長特別好, 把酥油和牛肉省下來給我們

吃。我笑道, 你就知道吃, 現在誰要是拿一袋米來娶你, 保證娶走。趙月寧孩子

氣地說, 才不會有這種事呢。現在誰會有一袋米呀, 有銀圓都買不到。蘇隊長說,

雪梅, 沒準兒你到了團裏, 比在我們這兒要吃得飽些。吳菲笑說, 我們那位如果

能讓我每天都吃得飽飽的, 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裏卻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認, 蘇隊長的話對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 說不定他真的會讓

我吃得飽飽的。他是一號呀。我一想到這兒肚子就咕咕叫起來, 心裏在那一刻竟

然好受一些了。

我心裏好受一些還因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說不定在雪山那邊, 真的有許

多的花開放著, 等著我去看它們。

回想起來, 我下決心出發, 竟是為了一口糧食———為了在多出一張嘴的時候

大家不勻出少得可憐的糧食, 為了可能在未知的將來多吃到一點糧食, 這事拿到

今天來說, 真是不可思議。同時, 在那樣饑餓、艱苦、嚴峻的日子裏, 我還在渴

望浪漫, 真的很奢侈, 很不實際。可是這是事實。盡管我把自己弄得像個假小子,

可是在那套寬大的軍裝裏, 在皮帶緊緊紮著的懷裏, 在空得隻剩下兩層皮, 常常

因為缺食而疼得發慌的年輕的胃之上, 依然有一顆少女的心。

這顆心懷著委屈, 懷著戒備, 也懷著期待, 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 我和小馮, 還有師部通訊員小周一起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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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的時候, 很少哭的吳菲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一頭撲在我的肩上, 鹹鹹的

淚水蹭得我一臉都是。我除了緊緊地抱住她, 說不出話來。我明白她的心情, 她

一定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 我的身上一直帶著她那5 封沒有寄出去的信。我

要把它們帶到拉薩去, 找到郵局, 寄出去。一想到我們從重慶一起出來的四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