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在冬季裏, 偏僻的葫蘆壩上的莊稼人, 當黎明還沒
有到來的時候, 一天的日子就開始了。
先是壩子上這兒那兒黑黝黝的竹林裏, 響起一陣吱
吱嘎嘎的開門的聲音, 一個一個小青年跑出門來。他們
肩上掛著書包, 手裏提著飯袋; 有的女孩子一邊走還一
邊梳頭, 男娃子大聲打著飽?。深藍色的天空, 星星分
外明, 長滿枯草的小路上鋪著一層白霜, 冷冽冽的風刮
著熱烘烘的臉頰。空氣好新鮮! 他們輕快地走著, 很快
就在柳溪河上小橋那兒聚齊了。站在橋板上, 風格外大
些, 他們使勁兒跺著腳, 笑罵著最後跑來的一個睡懶覺
的同學, 然後就嘻嘻哈哈走過小橋去了。從這兒算起,
到區上的中學校, 還有十二裏路呢!
早起趕路的中學生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在他們身後, 幾個挑著菜籃趕早場的
社員出現在小橋上。他們的籃子裏滿滿地裝著時鮮的蔬菜: 萵筍、蘿卜、卷心白、
芹菜, 還有香蔥、蒜苗兒。這些人舍不得把最好的鮮菜放進自家鍋頭, 他們不需
要誰來動員, 單單憑著那種非正式的《價格政策》的關係, 把這些自留地裏的出
產, 高高興興地冒著清晨的風霜, 給送到橋那邊的連雲場, 甚至更遠的太平鎮的
早市上去。
晨曦姍姍來遲, 星星不肯離去。然而, 乳白色的蒸氣已從河麵上冉冉升起來。
這環繞著葫蘆壩的柳溪河啊, 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縹緲透明的白紗! 霎時裏, 就
組成了一籠巨大的白帳子, 把個方圓十裏的葫蘆壩給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這,
就是沱江流域的河穀地帶有名的大霧了。
在這漫天的霧靄中, 幾個提著箢篼撿野糞的老漢出現在鋪了霜花的田埂上和
草垛旁, 他們的眉毛胡子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不一會兒, 男女社員們, 各自關
好院子門, 走向田野。生產隊平凡的日常的勞動就這樣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農事
活動井井有條, 像一曲協調的交響樂一樣演奏起來。這種音樂是優美的、和諧的,
一點也不單調乏味。
婦女們湊在一起做活路, 沒有不說話的, 葫蘆壩上的新聞總是最先從她們幹
活的地裏傳出來。這一天———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冬季的這個茫茫迷霧的早晨, 在
壩子南端靠近梨樹坪的油菜地裏, 她們先是漫無邊際地談著關於孩子尿床這樣一
個令人煩惱的老題目; 不一會兒, 霧靄中不知是哪一個女人“哎” 了一聲, 說道:
“真是, 山不留人水留人哪! ?? 你們聽說了沒有啊? 許四姑娘決定不走了。
正在這節骨眼上呀!”
她的消息, 可以說是當天的特大新聞了。鬧喳喳的婦女們一下子不開腔了,
大家都愣愣地互相對望一眼, 似乎那個“許四姑娘” 走與不走的問題是一件什麼
大事一樣。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 腦子反應最快的幾個女人開始發表評論:
“為啥子嘛, 跟自己那個離了婚的男人在一個大隊住著, 每日裏低頭不見抬頭
見, 多難堪呀! 何苦呢?”
“葫蘆壩這塊背時的地方, 她還留戀個啥子? ?? 走得遠遠的, 也免得觸景傷
情??!”
“說的是! 她手上又沒有娃兒, 未必就守一輩子寡麼? 常言說得好: 寡酒難
2
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吃, 寡婦難當呢。”
“呸! 你這完全是‘封建思想’!”
“咋個是‘封建’ ?? 你? ?”
“好啦, 好啦, 莫爭輸贏了。管人家閑事幹啥子? 各人心頭有個打米碗。走也
好, 不走也好, 依我看呀, 未必沒得男人, 就不過活了?”
“嘖嘖, 嘴皮子硬! 你自己試試看!”
人多嘴多, 說啥的都有。自由發言的討論會在深入下去。有的說, 四姑娘許
秀雲生來性情溫厚, 心腸又軟, 準是在等待著鄭百如回心轉意, 來個“破鏡重
圓”。但這個判斷馬上有人給推翻了, 說是鄭百如的老姐兒鄭百香已經透露過: 她
那個正走紅運的老弟已在二十裏外的嚴家壩“對上了一個象”, 嚴家壩那位老姑娘
可比“這個” 漂亮得多。又有的人猜測說, 許秀雲一定不會在娘家久住, 早遲都
是要走的, 原因是許茂老漢脾氣古怪, 老頭子原是不讚成四姑娘跟鄭百如離婚的,
眼下四姑娘暫時不走, 一定是因為對她三姐給她介紹的那個男人不滿意。? ? 消
息靈通的人們馬上提出擔心: 要真是這樣, 可就麻煩了! ———因為再過半個月,
就是許茂老漢的生日, 人家“那個” 就要來趕禮, 商量結婚的事。“新客上門, 是
開玩笑的麼? 麻煩! 看他們拿來咋個辦?”
從梨樹坪那邊的豬場外麵, 有一個女人長聲呼喚著: “豬兒溜——— 溜、溜、溜
? ?” 走過來了。
地裏的婦女們聽見聲音便有人提議: “三辣子過來了, 問問她究竟是真是
假啊!”
“豬兒溜———溜、溜、溜??” 一個高大結實的中年婦女一陣風似的從大霧中
走了出來, 她邊走邊問: “喂, 你們看見小豬兒跑過來沒有啊?”
“沒有看見豬兒。三姐, 過來一下, 我們問你個事兒嘛。”
“老娘這陣不得空呢! 豬兒溜———”
“許秋雲, 站一下嘛, 問你正經事呢! ? ? 別著急, 等會兒我們大家幫你找
豬兒。”
三姑娘許秋雲站住, 側過臉對著地裏的婦女們, 笑罵著: “野騷婆! 你們一天
到晚嘴不空!”
“又罵人! ?? 呃, 聽說你那個四妹子又不走啦?”
“放屁! 哪個嚼牙巴亂說的?” 三姑娘臉色一沉。
3
“怎麼, 你還不曉得呀? !”
善良的鄰居大嫂們怪許秋雲太粗心大意了, 既是親姐姐, 又是“介紹人”, 一
向就像母親那般愛護和照看著她那走厄運的四妹的, 竟然連這樣一個重大的事變
都還不曉得! 於是, 她們向許秋雲建議道:
“你不信, 親自去問問嘛!”
“三姐, 幫忙可要幫到底啊!”
許秋雲說: “好啦好啦, 收工以後我過去看看。” 說完, 便挪開她粗壯的腿腳
走了, 清晨的田野上, 留下她高亢的聲音:
“豬兒溜? ?背時的霧, 還不散! ? ?豬兒? ?”
地裏幹活的婦女們的話題又拉到更廣泛的範圍了。她們說: “好個三辣子! 要
不是她呀, 四姐兒早沒命囉! ? ?這兩姊妹, 一個強一個弱, 真是, 一個媽生的,
性情兒這樣的不同。”
“她們許家那麼多姐兒妹子, 哪一個和哪一個相同? 不都各人有各人的性情,
你算一算看??”
“是啊, 沒有一個像她們爹!”
“就是嘛, 要不是他獨斷專行, 愛‘鳧上水’, 四姐也不會給誤了這麼多年。
? ?從前秀雲不是像花朵兒一般麼? 誰不說她好啊! 可如今啦, 才過三十歲的人,
倒變得跟老太婆差不多了, 誰見了不心痛啊!”
“哎, 四姐兒就是性子太軟弱了一點。”
“這也是命苦? ?”
“呸! 啥子叫‘命苦’? 解放二十多年了, 你還是個‘老封建’!”
“哼! 管他媽的‘老封建’ ‘新封建’, 老娘們懂不起! 我隻想不通: 為啥好人
要受氣, 惡人該享福? 這如今, 葫蘆壩上的事情, 真能叫人氣破肚皮! 真叫人想
不通。”
“算囉, 莫扯遠了! 這霧茫茫的天氣, 有誰走來也看不見, 叫人家聽了去, 又
該惹下一場禍事! 如今有些話, 難說!”
“是啊, 好大的霧! 許茂大爺每天一早出來撿狗糞, 別叫他聽見, 要不然, 又
要罵人家‘幹涉內政’ 了!”
“哈哈哈? ?”
“嘻嘻嘻? ?”
4
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二
其實, 許茂大爺這天清早並沒有照常出來撿狗糞。——— 他正在生四姑娘的
氣哩!
再過半個月就滿六十五歲的許茂老漢, 高個子, 寬肩膀, 麵目嚴厲。他已經
到了那種享受莊稼人榮譽的年歲。這一輩子他養了九個女兒, 有些頑皮小青年背
地裏稱他做“女兒國國王”, 可誰也不敢當麵這樣稱呼他。多年來, 他是以自己勤
勞、儉省的美德深受一般莊稼人敬重的。單看那一座帶石頭院牆的三合頭草房大
院, 就很有點與眾不同的氣派, 寬敞、明亮。這正是他自合作化以後逐年辛勤勞
動的見證。當年女兒們在家的時候, 依著各自的愛好種在院壩裏的花草樹木, 如
今雖然她們大都離開了這座院子, 卻還照樣的一年四季輪換著開花。院子裏雞鴨
成群, 豬羊滿圈, 誰見了都會說老漢的日子過得不錯。
清早, 許茂老漢剛剛跨出房門, 便看見四女兒從外麵搬了許多石頭進來, 在
院子西牆角上那間堆放茅柴用的孤零零的小屋屋簷下, 已經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灶
頭。機敏的老漢眉毛霍地抖動了一下, 站在自己高高的階沿石上, 厲聲問: “咋
個? 你?? 壘起那些石頭幹啥子?”
四姑娘轉過臉來, 一對大眼睛閃著幾分憂鬱的光, 對老人賠笑道: “爹, 我正
要給你說呢, 我?? 不走??”
老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啥?”
“不走了。” 四姑娘直起腰來, 向老漢走近兩步, 拍打拍打懷裏的泥土, 淌著
汗的瓜子臉上現出紅暈, “我想了這幾天, 實在是不走的好。”
“你說啥?” 老漢像突然遭了雷轟, 直氣得橫眉豎眼, 跳起腳吼道, “胡說, 哪
有這樣撇脫! 哼, 哼!” 他氣得鼻子打響, 說不下去了。
老漢本來就極不讚同四姑娘的離婚。在他看來, 鄭百如是個大幹部, 在葫蘆
壩上掌著實權, 那是惹不得的, 撕破臉皮更不劃算。偏偏公社的婦女主任竟然給
予支持, 法院也批準了, 雖然向來注重麵子的老漢, 總認為這是件丟人現眼的事
情, 卻也不敢阻攔。離婚以後, 公社又同意四姑娘搬回這個早已沒娘的“娘家”
來住, 老漢心上就像頂著一根棒槌, 很不順心, 成天黑著一張臉。直到兩個多月
前, 居住在本隊的三女婿羅祖華受三姑娘之命, 在耳鼓山上托親戚給四姑娘找到
了一個可以落腳的人戶, 前不久老漢又親自上耳鼓山走了一遭, 得出了結論: “可
5
以。” 答應了那個中年喪妻的男子, 在他做生的那天下山來, 以便當著他的全體女
兒、女婿和親戚們, 正式把親事確定下來, 並擇定一個就近的日子成婚, 把四姑
娘送上山去。他這一年來的不舒心, 才覺得輕鬆了一點。可是, 事到臨頭, 四姑
娘公然宣布“不走了”, 真是鬼迷心竅! 老漢簡直忍受不了啦!
“你老人家莫生氣啊! ? ?” 四姑娘見老漢馬起臉不說話, 淒然說, “請你老
人家看我娘的名下, 撥給我這間破屋。? ? 我一輩子就在這兒, 做些吃些。我能
做, 再苦再累我不怕??” 說著, 垂下了她那好看的長睫毛, 積蓄多日的眼淚像
斷了線的珠子, 撲簌簌滾過臉頰。
“爹, 吃飯啦!” 老九許琴從灶屋裏出來招呼。老漢仍然在很響地噴著鼻子,
嚇了她一跳。她走到四姐身邊, 四姐扶著那間破屋小門框, 頭埋在手腕子裏, 低
聲抽泣。九姑娘愣愣地站了一陣, 眉毛不由地皺了起來。
茫茫大霧飄過來了。草房的屋簷上, 忍冬樹的葉片上掛滿了的水珠兒, 在悄
悄地滴著; 幾樹臘梅含苞待放, 每一個生機勃勃的花骨朵兒都掛著顆顆晶瑩的露
珠。葫蘆壩上的濃霧啊, 你能說清四姑娘何以做出這樣一個令老漢生氣的決定麼?
三
吃過早飯以後, 許琴在自己的臥室裏換了一身幹淨衣裳, 揣上鋼筆和小本兒。
她對許茂老漢說: “爹, 我到公社開會去了。”
老漢裝著沒有聽見, ??起鋤頭往河邊菜園地去了。
九妹子掩好房門, 走下階沿, 來到院壩西牆角那間孤零零的小屋前, 叫了
一聲:
“四姐??”
許秀雲正在打掃著小屋裏陳年剩下的柴草渣兒。她悶著頭不說話, 動作有力
而敏捷, 憋著一股子勁在幹著自己給自己安排的事業: 她要自立門戶了。
二十歲的團支部書記、高中畢業生許琴, 這時候聲音裏充滿了同情, 她說:
“四姐, 這是何苦來呢! 爹生那麼大的氣, 說不定三姐知道你這樣做, 還要跟你
鬧的。”
秀雲望了九妹子一眼, 回答道: “老九, 我這會兒心裏像一團亂麻, 你快走,
開會去吧。”
老九偏不忙著走, 她上前抓起秀雲的手來, 說道: “我有句話, 你可別怪我多
6
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嘴?? 四姐, 你才三十歲, 還這樣年輕, 一輩子的事, 還長呢! 何必這樣。”
秀雲使勁捏著九妹的手, 叫她莫往下說。
“老九, 不要說這些。這會兒我啥都不能對你說。說出來你也不懂, 你還
小啊!”
九妹子望著四姐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也忍不住哭了。秀雲催九妹快走, 別
耽擱了開會, 許琴才離開了小屋。
大霧迷漫的田野裏, 到處都有人聲和鋤頭碰在石子兒上發出的清脆的響聲,
隻是看不見人罷了。這樣倒好! 免得人家看見團支部書記剛剛哭過的一對紅紅的
眼睛。老九快步走著, 穿過桑園, 折向南邊的河沿, 順著長長的麥子地走, 不一
會兒就到了小橋頭, 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當她踏上橋板以後, 卻猛然看見五
步開外的橋欄邊倚著一個男子: 三十來歲, 麵孔白淨, 眉目也還端正, 穿件補了
疤的青布短棉襖, 頭上沒有戴帽子, 一寸來長的短發直衝衝地立在頭上, 配上他
那瘦小結實的身個兒, 給人一種精靈、幹練的印象; 隻是由於眼睛裏表現出的那
種遊移不定的眼神, 你才不會過於相信他的誠實。他含著矜持的笑容招呼許琴,
聲音有點嘶啞: “九妹, 早啊!”
許家九姑娘碰見這個人, 心裏很不自在。因為這不是別人, 恰恰就是一年前
她還稱呼他“四姐夫” 的鄭百如, 葫蘆壩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會計。
“稍等一會兒, 一路走嘛, 龍慶還沒來呢。” 鄭百如和藹地說。
許琴感到十分局促, 便答道: “我上街還有點事要辦, 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 鄭百如用一隻腳尖在橋板上有節奏地拍打著, 做出心不在焉的
悠閑樣子, 接著又問道: “你四姐怎麼又不改嫁啦?”
“你怎麼知道的?” 九姑娘心裏一驚, 她被對方那個大模大樣的神態激怒了,
說了聲: “我不曉得。” 便對直走過橋去了。
鄭百如在她身後笑道: “二隊的婦女們都在油菜地裏說?? 了, 你還裝作不曉得
呢, 嘿??”
許琴大步往連雲場街上走著, 她仿佛聽得見自己心裏怦怦跳動的聲音。平常
她最怕同鄭百如單獨待在一塊, 她說不出什麼原因來, 隻是感覺到他那眼神裏有
一種刺人的東西, 叫她渾身不舒服。自從和四姐離婚以後, 有好長一個時候, 他
不和許家的人說話, 見了麵也把臉車開。許琴覺得不說話不是很好麼, 誰稀罕和
他說話呀! ?? 今天, 鄭百如改變了態度, 主動招呼她, 她倒反而不安了。
7
走進連雲場的街道, 許琴直奔上場口的供銷分社副食品商店, 她要去把家裏
發生的事變和自己心裏的悶氣對另一個人訴說訴說。她跨進店堂叫了一聲:
“七姐!”
櫃台後麵的女營業員聞聲抬頭, 滿臉興高采烈, 招呼道: “老九, 這麼早就來
了? ?, 我正想找你哩??” 說著便丟下幾個稱鹽打醬油的社員, 拉了九妹往樓
梯口走。許琴看著那幾個顧客, 十分過意不去, 她小聲對她七姐說: “我等一等,
你先把東西賣給人家吧。” 七姐向店堂外的買主們說了一聲: “稍等一會兒, 馬上
就來。” 便拉著許琴上樓去了。
許琴的七姐名叫許貞, 是一個衣著漂亮的二十四歲的大姑娘, 參加工作三年
了, 在供銷社裏幹過各種各樣差事, 如今人家又分派她賣醬油鹽巴, 恰好這又是
她最不願幹的一門業務。她平常很難得回家, 領了工資也不往家裏捎一點點, 全
花在自己一個人吃喝穿戴上了。許茂老漢早對她一肚子氣, 隻是沒有機會發泄。
這會兒她把九妹拉進樓上自己的宿舍裏, 安置在鋪著羊毛毯的床上坐下, 從
鏡子背後取出一張二寸見方的相片來, 不在乎地說道:
“你看怎麼樣? ?? 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 尊容並不好看: 高顴骨、塌鼻子, 鼻孔底下橫著一抹小胡子,
長長的頭發梳得十分考究, 似乎還是“電燙泡泡頭” 呢。許琴對相片掃了一眼,
皺了皺眉頭, 問道:
“上回那個小劉怎麼了? 這會兒又鑽出來一個小朱??”
“小劉吹了。” 許貞回答道, 很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 “你不曉得麼? 他嫌我賣
醬油的。哼, 我還看不起他是個小學教師呢! 這年頭‘叫咕咕’ 有什麼好? 最晦
氣! ? ?這個小朱, 人家是‘工人’。”
許琴不由得嘴角往上一挑, 笑了笑, 心裏升起一股厭惡的情緒。正直而又天
真的九姑娘, 她此刻並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 她隻是為著四姐的不幸,
想來求得一點同情。然而, 今天顯然來得不是時候。她站起身來, 要下樓去。
許貞忙拉住她: “呃, 你幫我先給爹說一聲這個事??”
“你自己去對他說才合適嘛。”
“死女子! 不幫忙? 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請我幫忙的!”
“呸!” 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 便aaa下樓, 一口氣跑出店門。許貞在她身
後大聲說: “散了會過來吃飯。”
8
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九姑娘放慢了腳步, 向公社走去。一種沮喪的情緒, 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
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第一次產生這樣壞的情緒。
“簡直沒有一點兒同情心!” 她走在街心, 終於這樣斥責起來了。但具體是斥
責的誰呢? 是七姐麼? 是她爹麼? 還是那個鄭百如呢? 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
?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隻是仿佛有一點無形的陰影, 投到她的周圍, 使她感到
一種不名的壓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門口的時候, 公社大門斜對過的郵政代辦所裏, 年老的鄉郵員老關
高聲叫道: “那不是許琴麼? ??快來快來, 有你的信, 還有一個大包裹, 昨天剛
剛到!”
許琴接過信來, 見是她八姐寫來的。八姐前年參了軍以後, 開到東北去了,
今年正在一個軍事學院學習。信上寫著:
琴妹: 你好! 爹和姐姐們都很好吧? 你上月裏的來信收到了, 我知道今
年家鄉的收成還是不太好, 心裏真替你們著急。?? 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
會以後, 葫蘆壩行動起來了吧? 要知道, 要把農業搞上去, 鬥爭也是很複雜
很艱巨的。你是團員, 一定要跟大多數幹部群眾一道走在鬥爭的前列。
昨天, 我用省下來的津貼, 給爹買了一件皮子, 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請
四姐用這些皮子給爹鑲一件厚厚實實的皮襖吧。四姐的針線活做得最好, 我
們姐妹們誰也不如她的手巧。? ? 她離婚以後回到我們家來住了, 你要熱情
對待她才好, 有空多幫助她學習, 提高思想覺悟。十年前她讀過初中, 文化
水平還是有的, 隻是這些年來太不幸了。? ? 我最近常常在想, 個人的遭遇,
同整個社會的動蕩是不是有關係呢? 失去了的個人的幸福, 是不是隻有當國
家的情況好轉和安寧的時候, 才會重新到來呢? 四姐是個好人, 總有一天她
會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 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
許琴站在代辦所門外讀信, 剛剛看到這裏, 鄭百如走來了, 他笑問道: “老
九, 哪個給你來的信?” 許琴忙一把將信紙團攏來往衣袋裏塞, 回答道: “八姐的
信。” 一邊說一邊往公社大門走。鄉郵員老關叫道: “還有包裹呢!” 她回頭對老關
說: “散了會再來取吧。” 便跨進公社大門去了。
9
四
很大的一個會議室。今天參加會的人不多, 除了各大隊的大隊幹部外, 就是
公社一級的單位和學校負責人。
許琴走進會議室, 很自然地便參加到一群年輕姑娘的隊伍中去, 她們都是各
大隊的團幹部。每一次開會都是這樣的, 有許多空的位子她們不坐, 偏要挨挨擠
擠地坐在一個角落裏, 而且, 開起會以後, 她們還唧唧喳喳說話。
今天的會同往常有點不一樣。九姑娘一踏進會場就感覺出來了。台上坐著的,
並不老是原來那幾個公社領導人, 卻添了幾個陌生的幹部, 其中有位約摸四十開
外的女同誌, 短發剪齊耳朵背後, 神態鎮定安詳, 好像她不是坐在台上, 處於眾
目睽睽之中, 倒像是坐在自己家裏一樣的平靜。她在沉思, 很少向台下望一眼。
“這是縣委工作組的顏組長, 名叫顏少春??” 一個先來一會兒的胖姑娘對許
琴說, “來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傳達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 搞個試點
? ?” 胖姑娘對於新來的工作組似乎很了解, “看, 那一個高個子, 他叫齊明江,
是宣傳部的工作員, 從前在縣中上學, 他是‘高七二’ 的, 跟我哥哥同班??”
許琴並不注意胖姑娘的報道。她在回味著八姐信上的話語, 正沉浸在激動之
中。要不是這麼多人擠在一堆, 她真想把那封還沒有讀完的信, 掏出來再看一遍。
? ?八姐參軍才一年多, 進步好快啊! 我自己呢? 真不行! ?? 什麼叫“社
會動蕩” 呢? ?? “四姐是個好人, 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 ? 那樣的日子
正在到來。”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那樣的日子真的到來了麼? 我怎麼看不出來啊!
? ? “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 也許是我們葫蘆壩太偏僻了吧, 什麼都沒有到
來! 還是這個老樣兒, 爹一天比一天更自私, 更暴躁。三姐從前是那樣熱愛集體,
現在越來越“抵觸” 啦, 對什麼宣傳都不相信。七姐呢, 成天追求個人享受, 比
以前更叫人討厭了。四姐的幸福在哪兒? 從前鄭百如欺負她, 如今雖說離開了那
個火坑, 可是獨個兒住在那孤零零的小屋裏, 沉默得像個影子似的, 她的幸福在
哪裏呢? ? ?葫蘆壩的事情真叫人想不透! 那個鄭百如, 看他挺神氣的樣子, 他
把四姐害得好苦! 都說他這個人能力強, 是個人才, 可他為什麼在家庭生活中會
那樣卑鄙? 還有呢, 共青團的工作也不好做, 大家的心思, 不知道在想些啥啊?
團支部書記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是無憂無慮的。許琴此刻的心思沒有集中在會
議上。不知為什麼, 平日裏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這會兒都浮上心頭來了, 這些事
10
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情連在一塊形成一個又大又粗的馬耳朵符號。她差不多沒有注意去聽公社書記的
報告, 也忘了把她帶在身邊的筆記本摸出來。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把她從亂紛紛的思緒中驚醒過來。這時, 那位工作組長走
到講台前麵來了。許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強使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會場上來。
她睜大眼睛去瞧顏少春組長: 圓圓的臉, 端正的鼻子, 含笑的眼睛, 眼角的皺紋,
兩鬢的幾絲白發?? 許琴仿佛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在哪兒見過呢? 想不起
來了。
顏組長沒有念稿子。她像擺家常似的介紹著大寨、昔陽的山水, 描繪著那裏
的人們是怎樣勞動和生活的。她一連講了幾個有名有姓的大寨的農民的故事, 語
言生動, 充滿著感情, 把會場上的幹部們都吸引住了。接著, 她又講起了本省山
區某個大隊的故事, 她說剛剛參觀了那個大隊回來不到一個月。
“那兒的山, 又高又陡, 不像我們這些淺丘地帶。那兒的田啊, 地啊, 山上山
下都有, 莊稼長得一色的好。那裏的幹部們可不怕自己的莊稼長得好, 不怕收得
多! ? ?你們笑什麼? 依我看啦, 我們這兒的幹部就是怕把莊稼做好! 不是麼?
莊稼好了, 社員富了, ‘資本主義’ 就要冒出來。——— 這話好糊塗啦! 人家可不這
樣看, 他們集體經濟越來越強大, 單是大隊購買的拖拉機就好幾台。社員們的生
活越過越甜, 口糧五百多斤, 一個勞動日掙一塊五, 可他們說, 眼下他們還很不
夠, 還要往高處攀呢! ?? 同誌們, 我們這連雲公社的社員分多少啊? 昨天我看
了看分配表, 全社七十個生產隊, 有一半的口糧不足, 不到三百六十斤, 你叫社
員怎麼吃, 日子怎麼過呀? 國家有多少糧食來貼呀? 勞動日有的隊不上三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