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語
錦繡文章
作者:賈興安
裘 皮
小時候看外國電影,每逢有身份有地位或者是哪位官員、社會賢達及名流的女人們出場,總是穿著帶毛的皮上衣,雙肩上托舉著毛茸茸的領子,毛領子又溫柔地捧扶著嫵媚的臉蛋兒,顯得漂亮,高雅,雍容華貴,氣度不凡。但在當時,並不知道這就是在西方世界、“資本主義”社會裏流行已久的裘皮服裝,也是有錢人、有身份的人才買得起、穿得起的,它象征著權貴和財富。
後來在中國的電影和戲劇裏,也注意到許多穿戴著帶有皮毛衣服的人物,但他們大多不是“好人”,而是反麵角色,比如地主們,像黃世仁,還有《智取威虎山》裏的土匪們,特別是匪首“座山雕”不但穿皮衣服,而且坐椅上還鋪著一張老虎皮。《漢武大帝》裏的匈奴人、《楊家將》裏的契丹人,那些野心勃勃覬覦大漢領土的遊牧民族,基本上也都是皮衣皮褲,一條短毛皮圍在肩上,頭戴皮帽,腳穿皮靴,樣子野蠻而粗魯。
似乎是,皮毛服飾還攜帶著諸多的階級屬性,界定著正義與邪惡?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皮毛這東西價值不菲,是奢侈品,是稀有的貴重物品。
當然,時至今日,皮毛服飾不再神秘和奇缺,已走進了千家萬戶。但由於自幼的教化淺顯和影視文化的影響,我對於皮毛的認識,始終是停留於皮毛之上,正如成語所言:“略知皮毛。”
慶幸對皮毛的再認識,或者說深入了解,得益於近日去張家口的陽原縣。
不來陽原,不知道陽原的“皮毛”;來到陽原,才知道陽原皮毛十分了得。
這座有著四個“號稱”的曆史古都,有三個與皮毛有關。一、享有“皮毛之鄉”美譽;二、是皮毛文化曆史的發祥地;三、具有“毛毛匠”技藝之稱的碎料加工基地;而第四個,便是著名的“泥河灣遺址群”的坐落地。在長達90多年的考古曆史中,國內外學者在這裏發現了距今100萬年以上的早期人類文化遺址53處,而屬於陽原境內泥河灣的馬圈溝遺址、小長梁遺址、東穀坨遺址、飛梁遺址、岑家灣遺址等為代表的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就有40處,其密度之高、年代之久遠,不僅在國內絕無僅有,而且在世界上也極為罕見,被譽為“東方人類的故鄉”。而這一舉世震驚的發現,則似乎為前三個有關“皮毛”之稱而名聲鵲起、源遠流長找到了曆史根係和文化命脈。
是的,陽原的皮毛文化,從10萬年前就開始了。
在陽原博物館,我們看到了古人類分割動物毛皮的石器化石,還有將兩個石球包裹起來中間用一根纜索相連接而製作的“飛索石”。專家們說,在侯家窯遺址,出土了1079枚古人類打獵用的這樣的石球,石球發現數量居全世界同期遺址第一。那時候,古人打獵,吃食動物體肉,皮毛用來遮體禦寒。在馬坊遺址,發現了距今1萬年左右用骨錐和骨針縫製動物毛皮製作的簡單服飾。從此,人類開始了綿長而浪漫的服飾文化演變,從動物皮毛縫製到以植物纖維再以化學纖維紡織。而陽原人,無疑沿襲著萬年前的傳統文化,用原始的技藝在現代社會和時尚生活中傳承與光大著屬於自己的獨到的服飾文化。
七月盛夏,豔陽高掛,我們站在陽原縣泥河灣遺址東側的製高點上,俯視一望無際、莽莽蒼蒼的泥河灣盆地。但見群峰起伏、岩石裸露,地表與山巒不規則蜿蜒著,溝壑縱橫的山嶺層層迭迭,宛若廢棄和頹圮的梯田。陪同者說,遠古時代這裏曾經是一個大湖泊,幹涸後一度成為寬廣的平原,但後來由於桑幹河和壺流河的侵蝕,古湖平原遭受強烈破環,變成了連綿起伏或大小各異的台地,由厚度不等的粘土、粉砂質粘土、粉砂、砂、礫石相互重疊組成,各層顏色差異明顯,呈灰色、黃綠色、黃褐色、赭褐色等。地層裏盛產大量蚌殼類動物化石和哺乳類動物化石,人們很早就已經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並推測這裏曾經被湖水占據過。當地流傳著許多美麗的神話傳說,其中就有許多是關於皮毛的。
我的眼前,不由地幻化出古人類在這裏茹毛飲血的生活情景,那一塊塊、一條條、一層層的帶著稀少多彩植被的闊大丘陵上,多像是一幅幅皮毛的組合啊!人類的衣食住行,衣被放在首位,可見“遮體”或者說“遮羞”的重要。而陽原人因精於皮毛製作而聞名於世,其“根源”不正是在泥河灣這裏嗎?
來到縣城的“陽原國際裘皮城”,見識又多了層,對皮毛略知了皮毛。
皮毛,是對帶毛獸皮的總稱。《周禮·天官·獸人》曰:“凡獸入於臘人,皮毛筋角入於玉府。”《後漢書·鮮卑傳》說:“又有貂豽鼲子,皮毛柔蝡,故天下以為名裘。”《莊子·讓王》道:“冬日衣皮毛。”因此,《說文·解字》說:“裘,皮衣也。”
然而,這幾天總是聽到“皮毛”、“裘皮”、“皮草”這幾個詞,究竟哪個最準確呢?我們幾個同行的朋友在聊天時一直討論,甚至爭論不休,還不時“毛皮”、“皮裘”、“草皮”地反著詞念出來調侃。
陽原裘皮城的總經理王和平告訴我們,其實,皮毛、裘皮、皮草是一個意思,隻是說法不同,是不同時期的不同稱謂。
我明白了,就像對妻子的稱謂,可以叫老婆,也可以叫愛人,還可以稱家屬,還如同稱電腦為計算機一樣。
裘皮,是北方人的習慣說法,當時商朝丞相比幹發明了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熟皮製裘工藝,通過硝熟動物的毛皮來製作裘皮服裝,並且“集腋成裘”製作成一件華麗的狐裘大衣,所以官方一直習慣稱做“裘皮”;毛皮,是上海人的叫法,因為,在舊上海的殖民地裏,有很多的意大利商人在上海開設了毛皮店,用英文標注“FUR”,但是他們怕中國人看不懂,於是翻譯過來就叫做“毛皮”,這種稱法也一直沿用至今;皮草,則出自粵語方言,在他們的語係中,“皮草”中的“草”,就是“不毛之地”中的“毛”,“草”和“毛”是同義語素,“不毛之地”指的是連草都不長的地方,反過來,“皮草”指的就是“皮毛”。
皮毛裏的學問還真不少呢。
當然,我們感興趣的不是理論,也不是這個總占地1960畝,總投資66.7億元,總體規劃包括裘皮精品商城一期、皮毛文化博物館、皮草風情街、碎皮交易中心、培訓中心、品牌產品加工製造和研發中心以及酒店商務中心為一體的現代化“國際裘皮城”,單對裘皮是怎樣加工和製作的情有獨鍾。
據說,陽原縣目前從事毛皮加工的手工藝者達5萬餘人,在國內著名的皮毛集散地,比如大營、辛集等,都有陽原的皮毛技師,特別是在國內皮行碎料加工總額中,陽原縣占到了八成。一大批能工巧匠從陽原走出,創立字號,培養學徒,並輻射全國。如今,全國百分之九十的碎皮在陽原進行二次加工,已形成完整的產業鏈。
之前在私下裏,我曾問當地文聯的一位負責人:“你說說,在陽原,最值得寫的是什麼?”
他略加思索道:“應該是‘毛毛匠’。”
“‘毛毛匠’!”我沒聽懂,“什麼是‘毛毛匠’?”
他笑笑解釋道:“就是把一塊塊碎皮子縫接到一起的那種人,靠的是技術。”
在陽原,大家稱從事碎皮加工的手藝人為“毛毛匠”,也就是“三個臭皮匠”裏的“皮匠”。
“一根針,一團線,幾堆碎皮,千萬年流傳”,是對“毛毛匠”們最生動的寫照。
從泥河灣遺址“東方人類發源地”開始,陽原人就與裘皮結下了不解之緣,或者說它是命中注定的神秘握手。從石錐到鋼針、從飛索石的連索到細線,“毛毛匠”們有著最原始卻充滿著聰明智慧的精巧和嫻熟。
在裘皮城的加工車間和作坊裏,畢生第一次見識了眾多“毛毛匠”們縫合碎毛皮的情景:偌大的工作台上,堆滿了一條條、一塊塊的裘皮碎料,小的僅有手指寬、一拃長,似乎都是棄之不用的邊角廢料。這些“毛毛匠”們大多是女人,她們將這麼窄小的毛皮一條條拉直、摁平、放在特製的縫紉機上,雙手拉拽著縫合,接上一塊後,再接下一塊,不大一會兒,就拚接成了一塊大得可以作材料的裘皮。這塊裘皮的背麵,都是密密麻麻針線縫合的印痕,而正麵,一點也看不出是拚接出來的。試想,在過去還沒有縫紉機的情況下,要把千萬條細碎的皮子縫合在一起,而且還要絲毫看不出縫製的痕跡,沒有耐心、細心、認真和高超的技藝是不可能做到的。“毛毛匠”們的臉上、身上、手上,全是一層細毛。我問一位大概三十來歲的女人:“你做這個工作多長時間了?”她抬頭看看我說:“好多年了,從十幾歲就開始了。”陪同者告訴我,碎皮加工技藝在陽原有家庭傳承性,從古流傳至今,在世界上都享有聲譽。縣裏有一個叫西馬圈的村子,因明代為開陽堡的大戶人家養馬而得名,全村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從事碎皮加工,基本上是家家戶戶都有“皮毛小作坊”。他們從外麵收購很便宜的碎皮,因為整皮價格偏高,將碎皮加工成可以製作裘皮服裝的材料出售,從中間賺取手工錢,憑的就是“毛毛匠”的技藝。多年來,這個村賣皮毛基本不用外出,經常有北京、天津、東北、廣東甚至韓國等地的客戶來入戶收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