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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陽光很薄,薄得像是沒有。在這樣的天氣裏,羅家壩半島顯得有些困倦了,真心實意地沉默著。到處都沒有聲音,而你總覺得應該是有聲音的:不遠處就是河,近旁有考古隊員在探溝和墓坑裏忙碌。河水的奔流和考古隊員的忙碌,都應該弄出一點聲音。

但的確沒有。你感覺到的聲音,不是耳朵聽見的,是想象出來的。

不過別急,灌進耳朵裏的聲音終究會響起。

那聲音走了很遠的路,如果你相信,它就從數千年前走來,或許比這還更遙遠。遙遠到地老天荒。它一直在時間的深處默默行走,終於在這一天見到了光。盡管是很稀薄的天光。

於是,它就在天光底下炸開了:廝殺聲,哭號聲,呼兒喚女聲……在半島上淩亂地奔跑。

——考古隊發掘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墓葬!

墓長三米有餘,寬五米,墓內灑滿朱砂,擺放著一套完整的禮器,躺著三具清晰的骨骸。墓主是一男性,居中,兩具女骸分列兩側。別的墓主都是仰身直肢葬,唯該墓墓主是俯身葬,頭廂至腹部,放置斜肩圓弧鉞、回首弧刃刀等大量兵器,腳下堆滿玉、骨飾件及圓底罐、繩紋釜等生活器具。兩個女子仰身平臥,雙腿微曲,手臂強扭,很顯然,她們是殉葬品,死去之前,有過不越禮製的掙紮。諸多跡象表明,墓主是一個有身份的貴族,甚至是一個首領——巴人的首領。

巴人,這個被公認神秘消失的民族,到底找到自己的首領了。他們的首領左肢殘斷,右手屈舉,腰插青銅柳葉劍和殘削刀,背部骨骼箭鏃密布,刀傷若幹。箭鏃和刀痕,都來自不同方向。

由此可以推斷,宣漢縣回龍鎮的羅家壩半島曾經發生過慘烈的、有關部落生死存亡的戰爭。

墓主是在戰死之後,保持其戰鬥至死的姿勢安葬的。

考古隊將該墓編號為M22。

然而,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發掘M22號墓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發掘它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這真讓人遺憾。要不然,我少年時代認識的那群人,就不會錯過若幹時日才知道他們是巴人。

我十二歲那年的初秋,進入羅家壩半島的回龍中學念書。回龍中學青苔尨茸,不是長在牆上的那種青苔,而是時光的青苔,因為它已經一步一踉蹌地蹚過了百餘年風雨。學校坐落在半島的正中央,被廣袤無垠的莊稼地包圍,也被巴人包圍。可我的老師和同學,從沒有人說起過巴人。

就連半島人自己,也絕口不提。

看來,那個遠古時期的悲情部落,真的被時間的胃酸消化掉了。

應該說早就如此。後來我讀大三的時候,有個研究人類學的教授,專門開了門選修課,課題就叫“巴人消失學”(這課程他已開設了很多年),我去聽過,不過隻聽了十來堂,我就提不起興致了。那老師翻來覆去講述的,都是戰國末年秦軍驅巴的那場戰爭,秦軍將巴國殘部驅趕到重慶豐都,鐵桶似的圍困起來,比黃昏圍困大地還要嚴密。可一夜之間,豐都城內的軍民共計十餘萬眾,奇跡般地丟了,丟得人毛不存,連聲歎息也沒留下。豐都成為聞名天下的“鬼城”,就是這麼來的。巴人去了哪裏?最簡便的說法,是他們真的變成了鬼。但這說法太唯心主義,被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夫子教導出的民族,並不打心眼裏信服那一套;作為人類學家,更不能打胡亂說,為巴人指一個去處,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巴人本是窮途末路,可善良的人類學家,卻給他們指出了千萬條路:東渡湖南湖北,北上陝南漢水,遠赴新疆內蒙……還有人說,他們就在長江三峽流浪,應和著纖夫的號子,日日夜夜地唱著哀歌。

教我的那老師,最終也沒給出一個結論。

誰也不能奢望誰給出結論。我不想聽他的課,不是這個原因,而是他不敢說“我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