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姐妹
小說
作者:孔立文
“你問我為什麼幾十年來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巴倫台,守望著這茫茫天山,其實你說的不對,我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孤零零的,陪著我的,有我的姐姐,還有一個……一個我這輩子都想守候的那個人。”說這些話時,林芳華有些激動。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精氣神十足,一頭銀發梳理得十分光滑,她不時地撫摸,像撫摸著某種回憶。
1
林芳華和林芳兵一起當的兵。那年林芳兵十八,林芳華剛滿十六。
是一九五一年四月。湖南寧鄉縣的城區主街道,一到中午,便會出現幾輛十個輪子的老道奇卡車。車子兩側的大廂板都掛了紅布標語。這些笨重的卡車喘著粗氣駛往城東的方向。車是軍車,裏麵坐的全是剛入伍的新兵。坑坑窪窪的公路上有不少積水,車子經過時總要濺起高高的水花,這時車裏的兵們總會高聲地吼叫抑或縱情哄笑。一次有個小新兵還衝路邊的林芳華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麼林芳華的臉就跟著紅了,仿佛被火灼了一下。那個被大紅花映襯得紅燦燦的笑靨,像一幅畫一樣印在了她的心裏。多少年後林芳華說,那個小新兵的迷人微笑,使得當兵的想法就像一粒種子播在了心裏,後來遇見陸奇,那粒種子徹底地生根發芽,是怎麼擋都擋不住了。
那天的陸奇一身戎裝,英武挺拔。這個林芳兵的初中老同學,此次是作為新疆軍區接兵團的司機來湖南老家接兵的。陸奇幾年前隨一野的父親進疆,已經有了三年的兵齡和兩年的駕齡。那次林芳兵與陸奇應該是提前商量好了的,他原本就是為她當兵來當說客的。林芳華後來才知道,陸奇那次回來接兵,很大程度上就是衝著林芳兵來的。不過在當時,林芳華是絕對沒看出來的,那時在她的眼裏,隻有著一身土黃色軍裝精幹俊朗的陸奇。
林芳兵和林芳華的父親林子龍畢業於黃埔軍校,解放前是國民黨軍隊一個普通軍官,抗戰結束後,因為反對民族內耗,最後解甲歸田。解放初期政治鬥爭複雜,一向豁然大度的林子龍忽然間就變得謹言慎行。而她們的母親郭建穎則看得長遠,在她看來,女兒當了解放軍,他們家就是革命軍屬,她不希望這個家一直生活在無形的陰影當中。就這樣,幾乎沒費什麼周折,林芳兵的當兵問題在家裏就順利地過了關。
征兵辦設在長沙城北的一所學校裏,學校的外牆,掛了幾幅水彩畫。畫麵上,是馳騁在田野上的天藍色拖拉機和在金色麥海中航行的紅色康拜因。這幾幅讓人心動的圖畫,讓陪著姐姐來驗兵的林芳華癡迷地凝視了很久。
林芳華悄悄地領了一張報名表,還有一份自傳。填表的時候,她把自己的年齡虛報成了十八歲。體檢隻是目測,也是最後一關。負責體檢的女幹部隻是例行性地問了幾個問題,就在報名冊上大大地寫了上“合格”兩個字。
開榜的時候,林芳華和林芳兵都榜上有名。
一起看榜的母親郭建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痛哭著撫摸著林芳華的頭說,“你們都走了,我和你爸怎麼辦?”
“征兵布告上說了,當兵三年可以轉業,我去三年就回來。我要去新疆開拖拉機。”林芳華倔強地說。
“新疆是什麼地方,是大沙漠,是戈壁灘,你才十六歲,你去了,我們怎能放心得了?”林子龍氣乎乎地說。
“你們放心吧,到了新疆,我會照顧她們的。”是陸奇打破了全家人的僵持。
是的,林子龍和郭建穎是聽了這番話才同意林芳華走的。他們隻是在家裏見過陸奇一麵,但穿著軍裝的陸奇讓他們感受到了信任。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認為林芳華的名字都已經上了榜,已經沒有辦法再改變了。
送兵的火車是夜裏走的。車站昏暗的白熾燈下滿是人群的喧囂。林芳華和林芳兵久久不忍登車,等上了車,她們終於看到了車窗外的父親。他老淚縱橫,嘴唇劇烈地抖動,抖動著一個男人的哀傷。汽笛響起,火車伴隨著單調的“哐當”聲開出了長沙城。
到西安後新兵們進行了十天的休整和簡單的隊列訓練。最令林芳華和林芳兵高興的,是她們又看到了陸奇。汽車沒火車跑得快,他比她們晚到了三天。由於一路風塵,陸奇看上去有些瘦削,頭發也長了。
離開西安大部隊改乘汽車西行。每四十個女兵一輛卡車。車廂覆蓋了篷布。林芳華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擠得連腿都伸展不開。為防止殘匪偷襲,每輛車靠近車廂板的地方還安排了兩個全副武裝的男兵隨車保衛。女兵們卷起頭發,緊戴帽子,全都冒充起了男兵。由於陸奇的爭取,林芳華和林芳兵坐上了陸奇開的軍車。綿延的車隊在浩瀚的戈壁上揚起漫天沙塵,像一條蜿蜒的巨龍。
路上吃飯一直是個大問題。平日裏吃慣了米飯,對部隊保障的饅頭、餅子和鹹菜疙瘩,林芳華感覺難以下咽。好容易吃下去的東西,在汽車劇烈的顛簸中,又都吐了出來。一次小休息時,陸奇竟變戲法似的從口袋掏出了一個大紅蘋果給她,“當兵就要經受考驗,要適應各種環境,吃飯也是一種考驗。”
女兵車隊是在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晚到達新疆小雅農場的。這是一個依偎著遠山的荒原。在一塊空曠的荒地上,幾口大號的戰備鍋正冒著熱氣。戰備鍋的蓋子一打開,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米飯和肉的香味。這是女兵們離開西安後第一次見到米飯和肉。林芳華和林芳兵卻沒有食欲,因為晚飯過後,完成接兵任務的陸奇就要返回師部汽車連了。
經過連日的行軍,林芳華一直覺得自己長大了。但麵對陸奇的離開,她一時有些無法接受,以至於抱著林芳兵哭起來。陸奇和林芳兵都以為她是不習慣這裏的環境,一起勸慰了半天。後來陸奇還是悄然地離開了,接兵的車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女兵們第一次走進地窩子。一個班住一個地窩子。地窩子的第一感覺是悶熱潮濕,喘不過氣,甚至還有一些窒息,但比行軍路上的條件好很多,女兵們很快進入了夢鄉。
清晨,金黃金黃的太陽立在荒原盡頭的遠山上,氣勢華美壯觀。山腳下一條乳白色的河,飄逸灑脫,如同係在荒原上的緞帶。
吃了飯,每個班開始領坎土曼。生產勞動就這樣開始了。荒原上的草又密又高,根子盤得深。戰士們用坎土曼刨,刨下來的草曬幹後用火燒掉,然後開荒種田。出工的第一天,林芳華的手就起了血泡,不久坎土曼的把子上就沾上了血。接下來的幾天,手上的血由紅變成黑,結了痂,後來長成了厚厚的繭子。
官兵整天吃的就是玉米餅子,好一點是喝高粱米粥。林芳華時常懷念剛到那個晚上米飯和肉的香味。對那晚上米飯和肉她沒有一點記憶,但空氣中飄散的香味卻留了下來,時不時折磨她的鼻子和胃。高強度的勞動,加上營養跟不上,林芳華時常感到困倦和饑餓,不過,湖南妹子不服輸的勞動幹勁,讓她從未掉過隊。
2
八月份,師裏在機耕隊舉辦第一期拖拉機駕駛員培訓班,連裏分配了四個女兵名額,條件是表現優秀且文化基礎好的戰士。連隊本來推薦了林芳兵,但她把名額讓給了林芳華。走之前林芳兵交給林芳華一封信,“去了好好學,看到陸奇,把信給他。聽說汽車連與機耕隊不遠,有啥事找他。”
拖拉機培訓隊在一個大院子,幹打壘的院牆和大門。操作課在院外一大片荒地上進行。教練竟然就是陸奇。他從汽車連調整到機耕隊,成了培訓班的專職教員。看到陸奇,林芳華感覺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休息的間隙,林芳華把林芳兵的信交給陸奇。知道是林芳兵的信,陸奇驚喜得像個孩子,看信時甚至還露出了幾多羞澀。他不停地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問著林芳兵的情況,這讓林芳華的心尖掠過一絲酸澀。
拖拉機在陸奇的手上,就像一條被馴服了的耕牛。林芳華不斷出差錯,機器不是發動不著,就是啟動點頭,有時還半途熄火。陸奇不厭其煩,一遍遍地講解示範,他總是微笑著說,“沒關係,別緊張!”
四個月的綜合培訓,林芳華對拖拉機駕駛操縱自如,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拖拉機手。培訓一結束,林芳華就調進了陸奇所在的機耕隊。
機耕隊隸屬於師裏的機耕農場。師裏一共有六個農場,機耕農場最大,小雅農場最小。機耕農場在一個叫做葦湖子的地方。葦湖子是個沼澤地,未墾荒的地方到處都是蘆葦。
機耕隊是個“男人國”,女兵很少。建製班按任務劃分,林芳華和陸奇分在一個班,陸奇是班長。陸奇的班十個人,兩個女兵。林芳華和另一個女兵負責一台拖拉機。
次年三月,機耕隊接到了突擊播種春小麥的任務。為了保墒,近萬畝的可耕地要在七至十天播完。按照早期深翻、播前淺翻和春耙保墒的要求,小麥開播前要進行一次犁地和耙地。由於任務量大,兩個女兵白天黑夜兩班倒,每天要幹十二個小時。
為了趕進度,機耕隊都住在工地上。沒有帳篷,他們就臨時搭了兩個葦棚子。
兩個女兵最害怕晚上。一個人上工,另一個就得一個人睡葦棚子。林芳華夜裏睡覺時,從來都是穿著棉衣,戴著棉帽。這樣一來防寒,二來葦棚子和男兵相鄰,畢竟不太方便。即便這樣,也還是出了狀況。
那是執行春播突擊任務的第三天。犁了一天地的林芳華早早就睡了。半夜時分,她開始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裏還是開拖拉機,但她感到自己的兩隻腳怎麼也動不了,好像被一根粗粗的繩子捆了。她又是蹬又是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繩子解開。但這個神奇的繩子竟然沿著她的腿向上滑,一直滑到了她的手上。她感覺滑唧唧的,很涼。這滑唧唧的涼驚醒了她。她“嗷”地一聲握住那繩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
那是一條蛇。被甩出去的蛇砸在了葦棚上,發出了很重的聲響。
林芳華的驚叫和蛇砸出去的聲音,驚動了另一個葦棚子的四個男兵。陸奇第一個跑進來。聽到他的聲音,林芳華一下子就撲到他身上。她渾身是汗,整個身體都在顫栗。
“蛇……蛇……”林芳華聲音顫抖,語氣充滿恐懼。她受到了驚嚇,從未有過的驚嚇。
“沒事,有我在,沒事。”陸奇不停地安慰。
其餘的三個兵打著手電找到了那條蛇。那是一條近兩米多長的大花蛇,有坎土曼把子那麼粗。三個兵用坎土曼把它剁成了幾截。
那個晚上林芳華把鋪搬到了男兵的棚子裏。四個男兵把各自的鋪蓋組成一個了四方形,她睡在這個四方形的中間。
這樣可以了吧。陸奇說。
麵對這些如兄弟一樣的戰友,林芳華內心充滿感動,躺下沒多久,便沉沉地睡著了。隻是在清晨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一隻胳膊不知什麼時候竟搭在了陸奇的身上,林芳華趕忙將胳膊輕輕拿開。已有微微的晨光從葦棚子的縫隙中鑽進來,空氣裏飛舞著無數顆金色和銀色的塵粒。她凝視著他,那張熟睡的臉上灑滿了七色的光,生動而純真。不知不覺中,林芳華臉上掠過一絲紅暈,那是少女悄然而至的羞赧。
為了防蛇,陸奇組織對葦棚進行了重新加固,在棚子的底部加培了一米多高的土,並用泥巴把它抹光。他還對五台拖拉機進行了重新分配,調整了兩個女兵的出工時間。她們白天工作,晚上休息,吃住都在工地。
經過七天大會戰,搶播小麥的任務順利完工。由於陸奇所帶班的出色表現,陸奇本人榮立了二等功。
3
這是一個普通的中午。陸奇剛給各組分配完任務。拖拉機都發動好了,轟隆隆的就等著開工。幾個駕駛員忽然發現不遠處踉踉蹌蹌跑過來一個兵,手裏還提著根長長的木棍。林芳華和陸奇簡直不敢相信,那個人竟是林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