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麵子,實質上是一種自我保護人格尊嚴的方式。項羽自愛自重,希望別人給他麵子,他也樂於給別人保留麵子。劉邦的父親、妻室,在項羽軍中拘押約二年,項羽未曾借以給劉邦難堪,雖有烹殺劉父的一次要挾,終究未下殺手。對劉邦的妻子也未加以非禮淩辱。劉邦對於被俘的敵人妻室,卻不如此循禮守矩,罰作奴婢,以供軀使,已算是幸運;稍有姿色者,劉邦還從肉體上給予占有。魏豹之妻薄氏,就經曆了“被俘—奴役—侍寢”的全過程,這不是單純的好色、泄欲行為,而是有意顯示戰勝者的地位,淩辱對手的人格尊嚴。兩相對照,更顯示出項羽的寬厚。
在死神麵前能無所畏懼者,終是少數,所以人們難免對他們產生敬意。但是,仔細想來,並非所有不畏懼死亡的行為,都值得尊敬,關鍵取決於為何不懼死亡。有人出於對信仰或理念的虔誠而自甘獻身,也有人悲觀厭世而自行解脫,甚至流氓無賴可借以欺壓良善!那麼,項羽在垓下之戰、烏江自刎中所表現的神勇、無畏、悲壯,是源出哪種精神境界?答案恐怕隻有一個:珍惜榮譽,勝過珍惜生命。請看,在勝負已經判分之後,項羽還在執著地向殘存的部屬證明他是亡於天數,而不是敗於戰陣。勝敗,甚至生死,項羽實已置之度外,他所關心的是後人如何評價他的敗亡,權利、生命可視為過眼煙雲,榮譽則高於一切,隻有從這種貴族的人生觀、生死觀入手,才能理解項羽的絮叨多語。項羽神勇善戰,確為千古一人,司馬遷以雄逸之筆寫神勇之戰,也屬亙古無二;但是,司馬遷對項羽的辯白,卻也未曾真正理解,於是在《史記·項羽本紀》結尾處,對項羽的執迷於武力,頗有譏刺,誠為一大憾事。
對於榮譽和實惠,項羽和劉邦,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取舍。兩相對照,自有一番體悟。滎陽詐降,不惜以部將紀信代死;成皋獨逃,劫奪韓信部屬以挽回成皋敗局,劉邦處之坦然。隻要可以絕處逢生,可以轉敗為勝,采用何種手段,中間丟了多少“麵子”,劉邦都不會在意。劉邦可以在遭遇失敗之時一逃再逃,屢敗屢起,項羽卻一敗垓下,即自刎於烏江。榮譽一旦喪失,項羽即自認為天地之間無所容身,所以他別無選擇。
後世的文人騷客對項羽的慷慨赴死,大多予以同情和惋惜。唐代詩人胡曾的《烏江》(《全唐詩》卷六百四十七)一詩,可為其中的代表之作:
爭帝圖王勢已傾,八千兵散楚歌聲。
烏江不是無船渡,恥向東吳再起兵。
另一位唐代詩人李山甫的《項羽廟》(《全唐詩》卷六百四十三),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為虜為王盡偶然,有何羞見漢江船?
停分天下猶嫌少,可要行人贈紙錢?
周曇的《項籍》(《全唐詩》卷七百二十九)一詩,是唐代詠史詩的名作,詩篇出以婉責的口吻,表達的是深沉的惋惜:
九垓垂定棄謀臣,一陣無功便殺身。
壯士誠知輕性命,不思辜負八千人。
更加令人感慨的是,項羽的雄豪悲壯之氣,竟使得宋代“婉約派”詞人李清照感歎不已,寫出過“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女詞人,一改其“婉約”之風,寫出了慷慨激昂的詩篇《烏江》,以歌詠項羽的英勇無畏: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有此一歎,項羽已足以不朽。人中之傑,鬼中之雄,項羽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