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絕魈峰漸漸變成一道遙遠模糊的廓影。
天邊緋紅的晚霞亦藏匿在山水綽影裏。
我和娘親奔過漫漫黃沙腹地,終於在天黑前趕到林深蔥翠的天山腳下。
七尺粗壯的古樹上,我安然舒適地躺在娘親絨毛蓬鬆的狐尾裏,昏昏欲睡。
時隔千年,重回故地,娘親兀自生出許多感慨。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恐我還與曜兒一家朝夕相處在天山池畔吧,不知那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菀兒,你……”
娘親本想同我聊掰些她的人生往事,奈何偏過臉時才發現,我已經在做夢打鼾了……
幻境重疊金明滅。
我的一席幽夢,直抵九重天上,恰逢一幕韶光脈脈的場景。
春風細雨微斜,拂揚紫袖白衫,風月台上,菩提樹下,一方青石,我與舜璟並肩而坐,共看雲山幻海萬丈紅塵。
天邊清澈的聖水瀲灩了他憂傷的眉眼,他神情落寞地坐在我身側,薄唇呢喃輕啟。
“菀菀,我也會怕……”
我懶散地將頭倚在舜璟肩上,黑發如瀑,繾綣散落在他懷中,看著雨後放晴,雲端織懸起一道七彩霓虹,甚是漂亮至極。
舜璟的話,我並未放在心上,寡是有些不解。
“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更是掌管龍族璽印的未來帝君,萬年不朽不滅,會怕些什麼呢?”
疏雲輕嫋,寂地涼煙。
舜璟眸光微微浸染著滄桑風霜。
他目空放望,枉自扯開唇角,一番綿綿不盡地苦笑。
“菀菀,我怕風沙肆起,迷了這片浮雲美景。你便再也看不清我,我也會看不清你……”
落英絢爛,紅霞烈豔,彼時的我拈花一笑,隻道眼前繁華長久。
“你是神君,可控天地萬物,又怎會讓風沙擾亂這片晴天。”
舜璟蹙緊眉宇,悵然閉上眼,語調沉緩冗長:“菀菀,我近日常被夢魘所纏。我怕早晚一日,噩夢成讖。”
神,之所以為神,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夢,所夢皆為預兆。
“神君,你夢見了什麼?”我好奇。
舜璟清淺從容地望著我,伸手在我眉心處,沉腕點下一闕醒目的朱砂。
“我夢見,世間一片煉獄火海,你提劍刺穿我的胸膛,致我鮮血淌灑一地。你穿著一身黑袍,笑得莞爾美麗,卻又哭得肝腸寸斷。”
什、什麼?
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我心中驚惶,即刻向自己施下刃身咒!
“天地為證!白菀立誓!若有他日,白菀敢對神君提劍相向,白菀甘願三魂盡斷,七魄皆散,灰飛煙滅,永不輪回!”
舜璟幽幽望著我,身子怔了怔,未曾料到我會對自己施下此咒。
刃身咒屬於禁咒法術,施咒者一旦立下,如若違背,便會以身應下咒約。
我無比篤定,我永遠都不會對舜璟提劍相向。
雲海潮湧,菩提葉動,舜璟傾盡一世溫柔,對我許下一句——
”菀菀,你若應咒,吾必散盡修為換你一命,庇你永世安康喜樂。”
這是神的保佑。
唯一的破咒之法。
情愫如秋波般,默默流轉在我二人之間,止於唇齒,掩於歲月……
“菀兒,菀兒,你怎麼了?怎麼夢裏淨說些胡話呢?”
我被吵醒,看到身旁的娘親臉色焦急,在不斷地拍打呼喚我。
我猛地緊緊抱住娘親,埋在娘親懷裏,忍不住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菀兒,怎麼了?”
娘親詫異我的舉動,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一時間宣泄般地哭嚷傾訴起來——
“娘親,我在煙波紅塵走一遭,沾染男子的風流病,怕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娘親皺了皺眉,看著放浪形骸大哭的我,竟反倒笑出聲來。
“菀兒,為娘活了九萬歲,還從未聽聞有妖怪得風流病死的。你好端端地哭什麼?”
我委屈巴巴抽噎講述起來。
“娘親,我在煙波紅塵遭一位上仙毀掉修為廢斷筋脈,可我竟從此日夜夢見那個人。夢見自己與他脈脈相處,情深意濃。娘親,你說說,這不是風流病,是什麼?”
娘親聽完,方才取笑的神情陡地斂盡,隻剩陰雲密布,臉色大變。
“菀兒!你愛上了那個人?”
“愛?”
我惶恐地第一次聽見這個字眼:“娘親,什麼是愛?”
“愛一個人,便是想著與他朝朝暮暮……”
娘親的話讓我好生疑慮。
幻境虛妄的我,的確是盼著與那人朝暮韶光,亙古情契。
這,就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