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了停止鍵,屋子裏安靜得又隻剩下我的耳鳴聲,我麵前的神龕沒有半點反應。我還記得那個女孩子讀了我的稿子之後睜大了眼:

“哇哦,這個故事很不錯呢!你是寫小說的嗎?故事的結尾怎麼樣了?那個女兒成功了嗎?她救了她的哥哥嗎?那個壞蛋大明星是不是惡有惡報了?”

我當時在一張紙上寫道:“故事還沒有結束。”

現在,我正在創作故事的結尾。

“李青的女兒叫吳小安,她隨了那個好心人的姓。”

“李青的兒子叫鍾子鋒,她的丈夫叫鍾強。”

“那個大明星的名字叫龍新。”

“就是這個人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是他毀了你,你應該恨他而不是幫他!”

接下來的四句話由四個不同的人說出,分別儲存在不同的文件名下——我不想冒險讓任何人窺視出這個故事的全部,我不想讓我的計劃因為一點點失誤而功敗垂成。

是的,我就是那個背負著仇恨而來的女孩吳小安,我就是這間屋子裏的小鬼的親妹妹,我一直在祈禱一個機會,上天終於垂憐於我——我相信為此它還開了殺戒——讓我的前任死去。

神龕沉默著,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是思考、是不解還是已經憤怒到麻木?或者,這一切他根本不在乎,雖然十八年過去了,但是他可能依舊還是一個十歲孩子的智商,我所說的故事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更或者,對他來說,龍新才是那個和他最親的人,他在凡世的肉體已經毀滅了,他和親生父母,和我,都不再有任何血緣,也許從頭到尾隻是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會在意這些。

我從來沒有此刻一般憎恨自己的殘疾,也許我說點什麼就能看到變化,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樣的等待真是煎熬,我在神龕前站了四個小時,直到我確認再等下去也不會等到任何回應。

“至少他沒有發怒,也沒有傷害我,也許他隻是需要時間消化,這種事不是誰都能立刻接受的。”我一麵安慰自己,一麵走出了兒童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5

淩晨三點。

我被客廳裏傳來的喧鬧聲驚醒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嗚——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火車。

別墅裏自然是不會跑火車的。

因此這隻有一種解釋。

我跳下床,跑了出去。

客廳裏鋪滿了小小的軌道,一列玩具仿真火車正沿著軌道轉著圈兒。

在這些軌道的旁邊,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但那不是我死去的哥哥——而是龍新——我從沒想過一個成年人可以把自己蜷縮成這樣小的一團。

他穿著畫著米老鼠的卡通T恤,戴著一頂誇張的牛仔帽。

“爸爸!你看,火車來啦!火車來啦!”他拍著巴掌,眼裏閃爍著興奮,十足像個孩子:“真好玩!”

我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一切實在太讓人震驚了!

我走到龍新的麵前,他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麵前的小火車。

“嗚——”他模仿它的聲音。

“嗚嗚嗚——”龍新的外套裏傳來異響——那是他的手機在震動。

龍新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我掏出他的手機,打開,裏麵傳出暴跳如雷的大罵:“終於肯接電話了?你耍什麼大牌?說走就走,你有沒有想過別人?告訴你,別以為是個腕兒就能為所欲為了!這行裏等著往上冒的多著呢……”

我連忙關上了電話,我沒有辦法解釋,就算我能說話也解釋不了。

再轉頭看那龍新,他正把自己的身體橫在軌道上——那輛小火車苦惱地轉動著輪子,但就是衝過不去,龍新開始哈哈大笑。

是他瘋了,還是他被附身了?

不對,我所感覺到的異常都是龍新在這所房子裏的時候發生的,他一離開,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得不可思議,難道根本沒有什麼小鬼,這一切不過是龍新自己的想象,是他精神分裂的產物?

不管怎樣,那笑聲要讓我發瘋了!

我坐到他的麵前,舉起手,狠狠地拍了他幾耳光。

笑聲嘠然而止。

龍新的表情一下子變成了一塊板子,我無法從這塊板子上讀出喜怒哀樂。

沉默和瘋狂一樣可怕,我再次舉起了巴掌,這一次,它還沒有落下就被龍新抓住了。

他看著我,眼神已經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家夥。

“我早該看出來,你的眼睛長得很像她。我沒想到你會是她的女兒,更沒想到你到這裏來的目的是為了報仇。”龍新歎了口氣:“你認為是我殺了你的父親和哥哥嗎?”

我用眼神回答他的問話。

“哈!”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是的,我都聽見了!我在那個房間裏裝了竊聽器,我什麼都聽見了,你以為我會那麼容易信任一個人?信任是奢侈品,知道嗎?哈哈,錄音機,真是個好主意。”

我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恐懼襲來,我開始掙紮。

“別動!”他瞪著我:“我要告訴你真相!因為你所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

真相?!

這兩個字比他的眼神更讓我害怕,我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我才不要什麼真相,除了我母親給的真相之外我什麼都不要聽!

“我沒有殺死小龍,殺死小龍的是你的父親!我趕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龍新口裏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炸彈:“因為小龍是我的兒子,我和李青的兒子,她是懷著小龍嫁給你父親的,你父親他瘋了,那個瘋子以為李青會跟我走,會帶走小龍,所以他打暈了李青,掐死了小龍,放了那把火,我救了李青,卻救不了小龍,我不想讓李青看見小龍的屍體,因為那實在……沒有一個母親受得了……”

龍新哽咽起來,他用手背抹去淚水:“所以我偷偷帶走了小龍的屍體……我沒想到她會跳河自殺……找不到屍體,我以為她真的死了……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崩潰了……後來,我去了泰國……在那裏有一個大師,他說凶死的孩子是最可憐的,因為他們的魂魄是無法輪回的,無依無靠,所以,我求他做了法,我收養了小龍的魂魄……我不是在養小鬼!我是在養自己的兒子!他生前我從來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我希望在死後能彌補給他!我從來沒有求他去做過任何事,我隻希望他像一個正常小孩子那樣……”

龍新說到這裏詞窮了,因為他口裏的“小龍”永遠不可能像一個正常的小孩子。

“我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要說我殺死了小龍,她不應該這麼說,她是親眼看見的!”龍新大叫起來:“小龍!小龍!你出來!你出來!你告訴她不是我!你出來呀!”

我轉頭望著樓梯,望著龍新的房門——但是沒有任何人從裏麵走出來。

“他不肯出來。”龍新苦笑著捂住自己的胸口,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個老人了:“知道嗎?他從來不肯出來見我,我給他買了這麼多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可他還是不肯出來見我……我知道,他恨我……你今天說的那句話很對,他原本可以很幸福的活下去!是我毀了他,他應該恨我——他恨我……”

“噠噠,噠噠,噠噠”

一隻籃球跳著跑著從二樓的走廊裏滾了出來,剛好停在樓梯口——像一個小孩的腦袋俯視著下方。

“小龍?!”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樓上走去。

我跳了起來,快速地超過他衝上樓,抱起了那個籃球。

我抱著籃球朝每一個房間裏張望著,但是根本沒有任何小男孩的身影。

“給我!”龍新扶著樓梯的扶手,憤怒地下著命令:“那是小龍的東西,你不許碰!”

似乎是憤怒耗損了他的肺氣,他開始大聲地咳嗽——更像一個垂暮的老人了。

我把球朝他扔過去。

他伸出雙手接住——但是他的身體卻驟然往後倒下——那姿態就好像我扔出的不是一個籃球而是一塊巨石——帶著他無法承受的重量和作用力。

龍新大叫了一聲,他的身體在樓梯上滾動著。

我追下去,可是沒有辦法拉住他——他的頭撞到了地板上。

“小龍!”他費力說出最後兩個字。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顫巍巍地把手探在他的鼻下——他已經沒有了呼吸。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那個被稱為“鐵人”的大明星龍新竟然死了——因為一個小小的籃球!

我抱起籃球,它很輕,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那麼是小龍嗎?是我的哥哥嗎?他出來複仇了?

是他殺死了他?!

他在哪兒?我看著四周,四周隻有風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可龍新說殺死小龍的是我的父親,龍新才是小龍的親生父親——和我母親說的完全不一樣,但她沒有理由騙我——她為此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除非,她的記憶騙了她……

據說人之所以會失去記憶,很多情況下是因為其不願意留下那段記憶——尤其是無法接受的事實。

或者,龍新是死於絕望……當他發現小龍從來就隻存在於他的幻覺……每天都是他自己在扮演著兒子的角色,就像我之前看見的一樣……

不!我搖著頭,我必須相信我母親的故事,否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恍恍惚惚地走上樓梯,走進龍新的臥房,走進小龍的房間。

神龕上的小棺材安安靜靜地躺著。

我打開它,裏麵有一根小小的無名指。

我把母親的屍油淋上去,然後刺破我自己無名指,讓鮮血一滴滴地與它們混合……

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步驟了。

最重要的一個步驟。

我打開錄音筆,選擇到一個文件,按下播放鍵:

“哥哥,請不要離開,請像幫助他一樣幫助我,我要過不一樣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過去。不管怎樣,我們都是兄妹,我們隻剩下彼此了,所以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

這是一個死一般靜寂的夜晚。

隻有我的耳鳴聲在“咿——咿——”地鳴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