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部 橋
客人撫著胸口,他的臉色很不好,噓噓輕喘。他問女主人,橋麵到水麵,怕有三十米吧?
女主人像隻風箏一樣在往事裏飄飛。她說,那時候正修這座橋呢,等船的時候買的雜誌,兩毛七,你的征友訊息在第七十二頁。
水有多深呢?五米?三米?現在是枯水季節啊……客人心緒不寧。
接到你回信的時候,我剛踩完橋,你說巧不巧?當晚上就回了信,講的熱鬧事你還記得麼?一個大紅氣球落到我頭上,砰一下炸了。女主人縮著脖子,像是再次被那聲炸響驚嚇了一回。
筆直下去,受力麵積小,肯定直插河底。河底是淤泥還是卵石?重力加速度,不管哪個部位先挨著水,都會像被火車撞了……客人嘟囔著,語速越來越快,好像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經落到了眉梢。女主人咳嗽了一聲,又提高音量咳嗽了一聲,才中斷客人的預想。客人抬頭看著女主人。
女主人也看著他,目光像流淌的泉水,清澈明亮。你就不要管了嘛!女主人歎口氣,往門外指指,不是有他嗎?
客人不喘了,他終於搞懂情況了,這一切與他無關,他隻是個客人。所以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也恢複了初到時的靦腆。
女主人見客人沒動那杯茶,問他為什麼不喝,客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揉揉肚子,說不敢喝綠茶,醫生講了,綠茶傷胃。女主人問哪裏的怪醫生,綠茶怎麼會傷胃呢?她勾過來拐棍,起身端起那杯綠茶,篤篤地出了屋。趁這光景,客人打量起這間屋子來。可真簡陋,牆縫透著光,地麵盡是雞窩坑,但是房子很闊大,這頭是廚房,中間擺著一張矮桌,那就是客廳部分了,對頭擺著床,那就是臥室了。
屋外傳來她和丈夫的對話。大致是男主人問,女主人答。客人聽得最清楚的是男主人告訴女主人,酒擱在什麼地方。
女主人回來了,將菜籃子打開,撿菜出來。女主人將豆角遞給客人,問他會不會擇,這個動作表明並沒拿他當外人。客人有點兒激動,說當然會了。女主人給客人遞來一杯蜂蜜水,說是加了醋,對胃好。客人就更激動了,以至於把蒂兒、把兒留下,把角子丟了。都好一會兒了才發現自己幹了傻事,結果撿回角子的時候把撮箕又給踩翻了,垃圾倒了滿地,就更加局促不安了。
你怎麼那麼晚才給我回信啊?女主人拿過掃帚,麻利地打掃。是不是給你寫信的太多啦,回不過來。客人說是。訊息發出來的頭三個月,最多一天可以收到三四十封。女主人又問都怎麼回的。客人說不可能每封信都回,那得花很多時間精力,而且也付不起那麼多郵票。我是這麼辦的。——先看信,按照男女分為兩堆,男的就不考慮回了。女的又分為兩堆,有照片的一堆,沒照片的一堆。照片看起來不錯的,就趕緊回。看起來不太好看的,就不用回了。沒照片的女的,按照字跡和內容又分為兩堆。第一堆是字跡好看的,內容也很欣賞的,考慮在空閑的時候回。
你把我分在哪一堆呢?
我把你分在字跡好看的那堆,內容我也挺欣賞的。
客人的回答,女主人也是很欣賞的。我已經好多年不寫字囉。她氣息幽幽地說。
他每天都坐在那裏嗎?
差不多吧,看見苗頭了,他就在那裏等。
他們談論的是男主人。男主人坐在日頭下,張望著對麵的橋。他的身旁放著個凳子,凳子有條腿有點瘸,上麵擱著一個茶缸和那杯綠茶。他每次伸手,總能準確地捉住茶缸,於是凳子就失去了平衡,剩下的那個茶杯濺出一些水,在光潔的凳麵上流淌。他喝水的聲音很響,在擱下茶缸的時候會愜意地咂幾下嘴,嘖嘖,也很響亮。
水。男主人頭也不回地吆喝一聲。
客人要去,女主人用拐棍擋住他。她攏攏頭發站起來,拎起茶壺,一拐一甩地出了門。女主人站在男主人身後,也張望著橋。男主人怕女主人看不見,給她指了方向——
看見沒有,她已經走兩個來回了,現在又往回走。
女主人唔了聲,給茶缸續滿水,要放下那個水壺。男主人說拎回去吧,塑料殼子不經曬。女人就拎著水壺,一拐一甩地回去了。
客人到門口迎上,拿住水壺。
才一會兒,女主人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汗珠。
我都沒想到你會給我回信。收到你的信時,我都忘記了寫信的事。
他們繼續著關於往事的談話。
我也不記得都給你回了些什麼。那麼多的來信回信,我都被搞糊塗了。直到看了你的照片,我才曉得應該跟你講什麼。
女主人抓起一把小樹枝,劈裏啪啦折斷,一束,兩束,塞進灶膛,又塞進幾塊劈柴壓住柴束。最後用火鉗在灰與柴火之間撥了個空隙,精心挑選了一把細毛柴,打著火機點燃塞進去。一縷白煙嫋繞出來,白煙很快成了青煙,煙霧淡了,火苗舔著了灶台。
背景就是這座橋。客人對那張照片是記憶猶新的,他被那些記憶激動了,一直塌著的腦袋揚了起來,腰背也直了許多,舊日氣息隨著回憶,正一點一點回到他的身上。
那張照片呢?女主人說。
客人搓著手,囁嚅著,終於,他決定告訴女主人一些事。他說了很多,從冷鍋說到開鍋,鍋裏又傳來火熱的油爆聲。這裏頭好多事情是他在信中告訴過她的,那就成了他們的共同記憶,比方他父親在伐木的時候“倒山”砸死了,還有怎麼給父親“燒七”。還有好多事這是第一次聽講,這些事就發生在他們通信期間,他很抱歉,覺得不應該把那些事情藏起來。這些事不光彩,也很傷心。女主人沒想要安慰他,她惦記那張照片——
那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張照片呢。
客人呆呆地看著她。
女主人拍拍腿,說,截的頭天照的,你沒發現我當時還戴著帽子麼?
客人點點頭,轉向一邊,他不肯再說話。
女主人已經做好了飯菜,開始一瘸一拐地往桌子上端。客人要幫忙。這一回女主人沒有客氣,還指揮他把椅子端到上席。
男主人聽到了屋裏的動靜,要求女主人把飯菜端到外頭吃。這立即遭到了女主人的拒絕,她大聲地嚷嚷,說外頭太陽那麼大,那麼毒,在外頭怎麼吃。男主人也大聲嚷嚷,說早就讓她把那把大傘縫一縫,補一補,可她就是不聽,寧願打瞌睡也不拿針線。男主人說著說著,就氣咻咻地動了怒,還摔了什麼東西。
客人小心地問女主人,要不要把桌子挪到外麵去。女主人說不用。客人走到桌子跟前,說他可以,還拍拍桌子,說看起來不重。女主人走到客人跟前,把他拉到一邊。
但是男主人有的是辦法對抗,他不回房吃飯。女主人在屋子裏喚他,他故意不答應。女主人隻好一瘸一拐出去,當麵請。客人聽見男主人大聲嚷嚷,責問女主人,說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回房去吃飯,牆又不是玻璃,怎麼看得見外頭。女主人回來了,抓起開水瓶又出去了,一拐一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來。
等等他吧。她揩了把汗,笑笑。
客人也回以一笑。
他們的笑都不自然,女主人是無奈,客人是尷尬。緩解的辦法隻有說話了。你這是第一次來愛城吧。其實這個問題,女主人早就問過了。但是客人還是當作首次做了認真的回答,這次回答比上次多了好些內容。他說,愛城我是第一次來,土鎮我去過一次。在去土鎮之前,我給你寫過一封信,說我要來找你。你沒回,我還是來了,隻是沒找到你。女主人有些驚訝,插話,問什麼時候。客人說了個時間。女主人點點頭,說那會兒她已經到愛城來了。還說到愛城後,也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他點點頭,籲歎口氣,說一連收到了她三封信。她說應該是七封。他說能收到三封已經很感激了,感激天,感激地,感激老鄰居。說起老鄰居,客人難抑激動。說老鄰居搬了三次家,聽說他出來了,就專門去找他。那可是七八十裏地啊,人家就為了送那三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