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疑問充斥心頭,他重新躺下,卻再也沒有睡意,腦子裏暈暈沉沉,像一根根細線在不停攪動,攪得他頭疼欲裂,他知道這是睡眠不足的緣故,昨夜失眠到醜初三刻才睡,未滿兩個時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然而此刻已有鼓聲傳入他耳中。
那是“鳴鼓”,是黎國宮中鳴鼓,催帝起身的時間,所以也稱“天鼓”。
鼓聲低沉雄渾,和平時也沒什麼兩樣,他聽著那鼓聲卻覺得心煩氣躁很不想起床,直恨不得明日一把火燒掉那麵鼓才痛快。
然而刹那的煩悶後他還是起床,準備去上朝。
宮人捧來洗漱用品,他始終覺得心不在焉。
那一聲遙遠的問候模模糊糊回蕩在他心頭,他始終覺得不安。
或許,自己該親自去探探月下山莊?
這樣的念頭很多次存在於他的心裏,然而每次他邁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不是因為不想去不願去不敢去,而是害怕去。
怕見到某些自己不願意麵對的冷酷場麵,怕麵臨生命中兩難的選擇,更怕看見她枯萎如落花凋零至塵埃。
所以他選擇逃避。
一生中沒有不敢麵對的困境,卻在她麵前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隻是因為他,太過在乎。
而已。
門外宮人跪伏一地,他麵無表情地穿過,向前殿而去。
早朝後他直接去了朝華宮,宮人告訴他太子仍在沉睡,他麵無表情地點頭,揮手示意身後的宮人都退下,落地無聲地小心踏入殿內,等到發現自己的動作完全沒必要時,他眼底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淡漠的麵部線條都顯得柔和許多。
厚而綿軟的織錦長氈淹沒他的腳步聲,夜明珠在壁上熠熠閃光,沒有煙氣地溫柔照耀在水晶簾後的空間,紫檀床榻上明黃的被褥隆成不規則的球狀,很像大大的蠶蛹,大而寬的被褥間,孩子雪白的小臉上還有清晰的枕頭印子,他看在眼裏,唇角微揚。
孩子睡相不好,這點像他母親,但被子總蓋得很嚴實——這點來自他母親的教訓。
有時候他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常人家的祖父母都比父母心疼孩子?娃娃養在太後身邊時,他好幾次過去請安都看見太後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孩子兩歲時某個冬夜裏,太後連續起床好幾次給他掖被子,最後因沒睡好染上風寒臥床休息,於是不得不把照顧孩子的任務交給他的親生母親。
結果某個狠心女人安然酣睡一夜好眠,壓根沒管愛踢被子的兒子,娃娃最後凍病請太醫喝藥忙得所有人不可開交,太後勃然大怒罰她在簷下跪過兩個時辰,然而她依然故我。
他在窗前看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她的倔強和狠心。
心裏知道她不會害孩子,然而他仍覺得無法理解,兩歲的孩子,冬夜即使有地龍,不蓋被子依然會生病。
但孩子從此以後再也沒踢過被子。
病一次,孩子就知道晚上睡覺不能踢被子,更加知道要對自己的事負責。
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依然無法接受她這種近乎虐待的做法。
萬人趨奉一呼百應的皇宮,為什麼要在物質上這樣虧待孩子?還是需要捧在手心百般嗬護,毫無自保能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半途夭折的孩子!
如今她離開,孩子在驚風密雨權力傾軋中以一種雖稚嫩卻超乎同齡人的縝密鎮定走到現在,經常在細微之處顯露出她幼年教育留下的習慣時,他總會忍不住出神,總會想她是不是早早預料到會有今天,所以才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聲,以一種盡量注意但很多時候依然顯得苛刻的方式來教導他?
如今,他在時光深處一點點體會她的苦心和用意,不禁開始猜測她的童年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她比他還不如。
他的童年雖短暫,但畢竟擁有過。
而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童年。
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輕輕推了推喜歡賴床的兒子。
“娃娃,起床。”
娃娃不耐煩地揮手,像揮蒼蠅般揮開某些不好聽不喜歡的聲音,低聲嘟囔什麼,他沒聽清。
他好笑地搖頭,“一刻鍾,你不起來我就給你新增加兩位師傅,一位專門負責在你睡覺時講課,一位在你吃飯時授業,你覺得好不好?”
娃娃氣壯山河的大叫很快回蕩,憤怒之下悍然掀開被子的娃跳進父親懷裏就是一陣猛踩,“你欺負我!”
聞人嵐崢抓過他的小袍子兜頭蓋臉罩住他,“半個時辰後去禦書房上課,遲到的後果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