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覺得母後是簡單角色,她入宮時隻是個小小的正六品貴人,在殺人不見血的宮廷一步步爬到從一品淑妃,中間的腥風血雨怎麼會少?女人的爭鬥,比起男人在朝堂上的較量,狠毒之處有過之而無不及。若無三分心計手腕,一個女子憑什麼在這宮廷中立足不敗?暗處的血,深處的刀,一分分將軟弱單純和良善憐憫連骨帶肉地剔除,熬得過的永遠是千嬌百媚爭奇鬥豔,熬不過的花落人亡屍骨無存。
可那都是她地位不穩不得不爭的時候!如今她貴為太後尊榮至極,再無人能威脅到她,她也無需再耍任何心機手段。她犯得著再做這麼狠毒的事嗎?那也是她的孫兒!
“兒臣隻想問一句,您於心何忍?”他語氣平靜,平靜裏自有休眠火山般沉重的壓力。
太後心頭發顫,猛的抬頭直視他明亮如火焰燃燒的目光,發現自己在宮牆中已千錘百煉的心卻經受不住年輕帝王一個刺痛的眼神,巍巍如雪山的壓力碾壓而來,那些大義凜然的話便梗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口。
上次看見他這樣的眼神,是什麼時候來著?哦,是老三死後,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重經那樣的錐心之痛,卻沒想到如今不得不麵對。
上次是她貪心,她有錯在先底氣不足。可這次她沒錯!孫兒是很重要,但也越不過兒子!
“哀家所作所為都是為黎國的安寧,她是雲國砥柱,哀家又怎麼能棄江山社稷於不顧?若日後黎國有失,皇上又該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哀家隻有你一個兒子,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以身犯險!”
她從穩居明壽宮以來一直是淡然端莊,以為這世上已沒什麼事能讓她失態,可她卻永遠避不開兒子譴責的眼神。
她是後宮之主,有她要擔負的責任。她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可她對兒子的愧疚也是真的,但越是如此,越不能看著他在迷途上越走越遠。
“母後口口聲聲都是為朕好為黎國好,可母後所作所為何嚐不是讓朕受切膚之痛陷朕於不義之地!”聞人嵐崢冷笑。
她以為墮胎藥灌下去就算完?想得真簡單!她若打掉孩子,蘭傾旖還不得拚命?屆時絕對是不死不休。就算他肯罷休,她以為女方娘家是擺設?雲國皇室好打發,可赫連家呢?蘭傾旖的舊部呢?他們想毀滅一個國家不容易,但要殺一兩個人動搖黎國的國本卻不是不可能。今天她殺那孩子,將來他們母子倆就得為孩子償命。他倒是心無怨尤,她是不是更要怨恨?
這幾句已說得很難聽,不過此時他怒火上頭顧不得那麼多。
“你!”
太後本是正坐,此時卻癱坐在主位上。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憤怒和心痛湧上來,像被強力壓縮在窄小的空間裏,壓上心頭的感覺便分外沉重。
她這麼多年聽過的妃嬪的冷嘲熱諷加起來,都抵不過兒子的一聲指責。
她挺得筆直的腰背似被壓垮,瞬間她覺得心灰意冷。怡妃去時淒厲的詛咒仍回繞在耳邊,她心髒跳動急速,似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前所未有的疲倦襲上心頭,她沉沉閉上眼,臉色蒼白如陽光下的雪人,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化。
“怡母妃的話,我知道。”聲音響在耳畔,沒什麼溫度,卻穩定如結冰的湖麵。
他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她,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受。
她疲倦,他也疲倦。母後的心結,他的心結,蘭傾旖的顧慮。加在一起是收緊的淩亂巨網,越掙紮越緊,他厭倦那些沒完沒了的試探爭鬥,幹脆今天快刀斬亂麻。
相互揣測卻什麼事都藏在心裏很有意思嗎?還不如攤開說。她怕什麼,他知道。他懷著難以言喻的陰暗和仇恨報複她,他自己又何嚐痛快?
他放開,換半生安樂。這是筆穩賺不賠的生意。
太後詫然抬頭,不知何時聞人嵐崢已站在她麵前,那雙傳承自她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眼神平靜中有淡淡的悲憫。
她的兒子站在那裏,已不再是當年枕著她的孩子,也不是飛揚跳脫的意氣少年,不複稚嫩的臉上再看不出輕狂衝動,他心思縝密內斂,她再看不透他分毫。他已長成堂堂男兒,高出她一個頭不止,站在她麵前就有沉沉壓力,能擋住她眼前的所有陽光,也能為她遮擋所有的風雨。
時光回溯,記憶倒流。她麵無人色,心尖發抖,全身也在發抖,嗓音顫得聞人嵐崢要努力分辨才能聽清她在說什麼。“你……你都知道?”
“是。”他答得極沉極緩,似也在積蓄勇氣。“我都知道。”
他們都沒再用那冰冷客套的稱呼,像十多年前彼此最親近的時候那樣交談,分享著內心的私密。
太後全身抖成風中落葉,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無法想象,那些最不能讓兒子知道的秘密他竟全都知道,這六年,他是用怎樣的心情麵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