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願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願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鄉曲的狂言
——許地山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莊的相思病來。我喜歡到村莊去,不單是貪玩那不染塵垢的山水,並且愛和村裏的人攀談。我常想著到村裏聽莊稼人說兩句愚拙的話語。勝過在都邑裏領受那些智者的高談大論。
這日,我們又跑到村裏拜訪耕田的隆哥。他是這小村的長者,自已耕著幾畝地,還有一所菜園。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羨慕的。他知道我們不願意在他矮陋的茅屋裏,就讓我們到籬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橫空的長虹從前山的凹處現出來,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麵。我們正凝神看看,驀然聽得隆哥好像對著別人說:“衝那邊走吧,這裏有人。”
“我也是人,為何這裏就走不得?”我們轉過臉來,那人已站在我們眼前,那人一見我們,應行的禮,他也懂得。我們問過他的姓名,請他坐。隆哥看見這樣,也就不做聲了。
我們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麼毛病,我們也無從說起。他對我們說:“自從我回來,村裏的人不曉得當我做個什麼。我想我並沒有壞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虧,也不占人便宜,怎麼他們就這般地期負我——連路也不許我走?”
和我同來的朋友問隆哥說:“他的職業是什麼?”隆哥還沒作聲,他便說:“我有事做,我是有職業的人。”說著,便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折子來,對我的朋友說:“我是做買賣的,我做了許久了,這本折子所記的不曉得是人該我的,還是我該人的,我也記不清楚,請你給我看看。”他把折子遞給我的朋友,我們一同看,原來是同治年間的廢折!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話,想法子把他轟走。我們問起他的來曆,隆哥說他從少在天津做買賣,許久沒有消息,前幾天剛回來的。我們才知道他是村裏新回來的一個狂人。
隆哥說:“怎麼一個好好的人到城市裏就變成一個瘋子回來?我聽見人家說城裏有什麼瘋人院,是造就這種瘋子的。你們住在城裏,可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我回答道:“笑話!瘋人院是人瘋了才到裏邊去;並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裏教瘋了放出來的。”
“既然如此,為何他不到瘋人院裏住,反跑回來到處騷擾?”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時,我的朋友同時對他說:“我們也是瘋人,為何不到瘋人院裏住。”
隆哥很詫異地問:“什麼?”
我的朋友對我說:“我這話,你說對不對?認真說起來,我們何嚐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裏想什麼,口又不想說,手也不敢動,隻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隻會裝出一副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份誠實,是我們做不到的。我們若想起我們那些受拘束而顯出來的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這樣看來,我們才瘋,他並不瘋。”
隆哥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都發狂了,說那個幹什麼?我們談別的吧。”
瓜棚底下閑談,不覺把印在水麵的長虹驚跑了。隆哥的兒子趕著一對白鵝向潭邊來。我的精神又貫注在那純淨的家禽身上。鵝見著水也就發狂了。它們互叫了兩聲,便折著翅膀趨入水裏,把靜明的鏡麵踏破。做客
——繆崇群
這裏說做客,並不是一個人單身在外邊的意思。做客就是到人家去應酬——結婚,開喪,或是講交情,都有得吃,而且吃得很多很豐美。雖說做客,可不需要什麼客氣,一客氣反教主人家不高興,回頭怪客人不給他麵子。有好多次我都不認識主人是誰便吃了他很多東西,我感謝這種盛意,但心理總不免為主人惋惜:請了這麼些個客人來,一張一張陌生人的麵孔,究竟有什麼可取的地方呢?我想,在這裏做客,還莫若叫做“吃客”才妥當些。
請客的事,恐怕沒有一個地方再比這裏奢侈浪費的了。一個小小人家,辦一次婚喪,便要擺幾十桌酒席,一天兩道,兩天,三天這樣排場下去。那些做父母的,有的要賣掉他們的田地和祖產,那些做兒女的,有的便要負擔這一份很重的債務,直等很多年後都償還不清。可是吃客們早已風流雲散了,像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虛榮和舊禮教往往是一種糖衣的苦丸,這個小城似乎還沒有停止地在吞咽著它。
因為做客做慣了,我可以寫下一篇做客的曆程。有一次我把這個題目出給學生們去做,有一篇寫道:“我小的時候便喜歡做客,但大人帶我去的時候很少,總計不過二百多次罷了。……”這個學生是當地人,現在才不過十六七歲,做了二百多次客還覺得少,在我則不能不瞠乎其後矣。
就喜事的客說,每次的請帖約在十天半月之前便可送到。上麵注明男賓和女賓被招待的不同的日期。普通的禮物是合送一副對聯,很多的隻用單張的紅紙,不必裱卷;隆重一點的合送一幅可以做女人衣服的綢幛;再隆重的當天不妨加封兩元賀儀。
客人進了門,照例是被人招待到一個禮堂裏去坐下,隨手遞來一根紙煙,一杯茶和一把瓜子。這間房裏鋪了滿地的鬆針,腳踏在上麵也不亞於軟綿綿的毛毯。等候一些時候客人到齊了,於是就一擁而占席吃飯。午飯有八樣菜,幾乎每家每次一律,如青豆米,豆腐皮,酸菜末,粉蒸肉……和一碗豬血豆腐湯,湯上漂著一些辣椒粉和炒芝麻粒子。晚飯的菜是考究的,多了四小碟酒菜,如炸花生,海菜,鹹鴨蛋和糟鰷魚。熱菜中另加八寶飯,炒魷魚和山藥片夾火腿等。快收席的時候,每人還分一包小茶食,可以帶回去當零嘴吃。
做客的程序,似乎到了放下晚席的碗筷為一段落。這時吃飽了喝足了的人,連忙抹抹嘴便一哄而散。走到門口可以看見一個躬著身子做送客姿勢的人,那大約就是主人家了。另外有人抓著一大把“燭筏”分給客人照亮,從那紅紅的光亮裏,可以照見那些客人們的嘴上還銜著一枝紙煙,那是散席時每人應該分到的。
吃是吃飽了,喝是喝足了,還帶著一些銜著一些東西回去,這一天覺得很快的便過去了;真是很滿足的一天!於是,有些同事在乎淡的日子裏便希望常常做客的機會來好“充實充實”自己。有的同事甚至於向人探問,“怎麼近來學生結婚的不多?”所以一看見有紅帖子散來,便禁不住地扯開了笑臉;有的直喊:
“過兩天又有‘宣威’吃了!”
“宣威”成了一個典故,因為宣威那個地方出罐頭火腿,很名貴很香嫩的火腿,大凡一有宣威火腿吃,便是有客做的意思。
一個學期終了,講義堆下竟積了一疊子請帖,我在石屏做客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可是回想起來,我幾乎不記得任何一家主人的麵孔——當時就不認識,因為在這裏做客,無須對主人賀喜,也無須對主人道謝,一切的應酬儀式,簡單的幾乎完全不要,因此,就習慣上講,我每逢做一次客,我就輕蔑一次自己的薄情,以致我也憐憫那些做主人的,為什麼要這樣奢侈,虛偽而浪費!
那些個青年的男的和女的,一個一個被牽被拉地結合了,不管他們的意願,也不問他們能否生活獨立。穿的花花綠綠,男的戴著美國氈帽,女的蒙著舶來的披紗,做著傀儡,做著殘餘製度下的犧牲品;也許就從此被葬送了。(我不相信一個十六七歲的男或女,把結婚的排演當作是他一生中的幸福喜劇!)記得有一次我看見一家禮堂裏掛滿了喜聯當中——其實都是隻寫上下款而留著中間空白的紅紙條,在那一列一列致賀者的姓氏當中,我發現了幾個“奠”字,原來姓“鄭”的那一半傍傍,卻被上麵的一條掩住了。還有一家掛的橫幅喜幛上隻有“燕喜飛”三個字,原來中間落掉一個“雙”字。當時我還不免暗笑,不過事後想想,反覺得沉悶無話好說了。
還有一次,我做了一回財主人家的賓客,不為婚喪,卻隻是為了“人情”。
在中世紀似的極幽靜的村寨裏,我隨著一行人走進了他的×村,想不到穿過一重一重的門第,還要走著無限曲折的遊廊,踏過鋪著瓷磚的甬道和台階,滿目華麗,竟是一所絕妙的宅邸。
聽說這個主人手下用著無數的砂丁,砂丁們每年代他換進了無數的銀子。這些建設也都是砂丁們給他壘起的!
我享受了這個主人的盛宴,我是在間接地吸取了砂丁們的許多血汗。這一次的做客恐怕是一件最可恥辱的!
常常做為一個冷眼的客人的我,我真的滿足了嗎?所謂飽經世故的“飽”字,已足使我嘔心的了!
(選自《石屏隨筆》)立秋之夜
——鬱達夫
黝黑的天空裏,明星如棋子似地散布在那裏。比較狂猛的大風,在高處嗚嗚地響。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斷。汽車過處,或天風落下來,阿斯法兒脫的路上,時時轉起一陣黃沙。是穿著單衣覺得不熱的時候。馬路兩旁永夜不熄的電燈,比前半夜減了光輝,各家店門已關上了。
兩人盡默默地在馬路上走。後麵一個穿著一套半舊的夏布洋服,前麵的穿著不流行的白紡綢長衫。他們兩個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訪一個同鄉的歸途,穿長衫的是從一個將赴美國的同誌那裏回來,二人係在馬路上偶然遇著的。二人都是失業者。“你上哪裏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問穿長衫的說。
穿長衫的沒有回話,默默地走了一段,頭也不朝轉來,反問穿洋服的說:
“你上哪裏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地盡沿了電車線路在那裏走。二人正走到一處電車停留處,後麵一乘回車庫去的末次電車來了。穿長衫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等後麵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長衫的身邊的時候,停下的電車又開出去了。
“你為什麼不坐了這電車回去?”
穿長衫的問穿洋服的說。穿洋服的不答,卻腳也不停慢慢地向前走了,穿長衫的就在後麵跟著。
二人走到一處三岔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穿長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邊,腳也不停下來,仍複慢慢地前進。穿洋服的一邊跟著,一邊問說:“你為什麼不進這岔路回去?”
二人默默地前去,他們的影子漸漸兒離三岔路口遠了下去,小了下去;過了一忽,他們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氣吞沒了。三岔路口,落了天風,轉起了一陣黃沙。比較狂猛的風,嗚嗚地在高處響著。一乘汽車來了,三岔路口又轉起了一陣黃沙。這是立秋的晚上。炎櫻語錄
——張愛玲
我的朋友炎櫻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炎櫻個子生得小而豐滿,時時有發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來不為這擔憂,很達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於不滿懷。”(這是我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關於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櫻說:“一加一等於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於五。”
炎櫻描寫一個女人的頭發,“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
炎櫻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統翻遍之後,一本也沒買。報販諷刺地說:“謝謝你!”炎櫻答道:“不要客氣。”有人說:“我本來打算周遊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炎櫻說:“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
炎櫻買東西,付賬的時候總要抹掉一些零頭,甚至於在虹口,猶太人的商店裏,她也這樣做。她把皮包的內容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買東西,後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猶太女人微弱地抗議了一下:“二十塊錢也不夠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為炎櫻的孩子氣所感動——也許他有過這樣的一個棕黃皮膚的初戀,或是早夭的妹妹。他淒慘地微笑,讓步了。“就這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他告訴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櫻說:“月亮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一顆小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
中國人有這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炎櫻說:“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她這句話是寫在作文裏麵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這種大膽,任何再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
炎櫻也頗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積極學習華文。在馬路上走著,一看見店鋪招牌,大幅廣告,她便停住腳來研究,隨即高聲讀出來:“大什麼昌。老什麼什麼。‘表’我認得,‘飛’我認得——你說‘鳴’是鳥唱歌:但是‘表飛鳴’是什麼意思?‘咖啡’的‘咖’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