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感恩老師2
1946年 回憶梁實秋先生
——季羨林
我認識梁實秋先生,同他來往,前後也不過兩三年,時間是很短的。但是,他留給我的回憶卻是很長很長的。分別之後,到現在已經四十年了。我仍然時常想到他。
1946年夏天,我在離開了祖國十一年之後,受盡了千辛萬苦,又回到了祖國懷抱,到了南京。當時剛剛打敗了日本侵略者,國民黨的"劫收"大員正在全國滿天飛,搜括金銀財寶,興高采烈。我這一介書生,“無條無理”,手裏沒有幾個錢,北京大學還沒有開學,拿不到工資,住不起旅館,隻好借住在我小學同學李長之在國立編譯館的辦公室內。他們白天辦公,我就出去遊蕩,晚上回來,睡在辦公桌上。早晨一起床,趕快離開。國立編譯館地處台城下麵,我多半在台城上雲遊。什麼雞鳴寺、胭脂井,我幾乎天天都到。再走遠一點,出城就到了玄武湖。山光水色,風物怡人。但是我並沒有多少閑情逸致觀賞風景。我的處境頗像舊戲中的秦瓊,我心裏琢磨的是怎樣賣掉黃驃馬。
我這樣天天遊蕩,夢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安定下來,有一間房子,有一張書桌。別的奢望,一點沒有。我在台城上麵看到鬱鬱蔥蔥的古柳,心頭不由得湧出了古人的詩:
江雨霏霏江草齊
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
依舊煙籠十裏堤
這裏講的僅僅是六朝。從六朝到現在,又不知道有多少朝多少代過去了。古柳依然是蔥蘢繁茂,改朝換代並沒有影響了它們的情緒。今天我站在古柳麵前,一點也沒有覺得它們"無情",我覺得它們有情得很。我天天在六月的炎陽下奔波遊蕩,隻有在台城古柳的濃陰下才能獲得片刻的清涼,讓我能夠坐下來稍憩一會兒。我難道不該感激這些古柳而還說三道四嗎?
又過了一些時候,有一天長之告訴我,梁實秋先生全家從重慶複員回到南京了。梁先生也在國立編譯館工作。我聽了喜出望外。我不認識梁先生,論資排輩,他大我十幾歲,應該算是我的老師。他的文章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就讀過不少,很欣賞他的文才,對他潛懷崇敬之情。萬萬沒有想到竟在南京能夠見到他。見麵之後,立刻對他的人品和談吐十分傾倒。沒有經過什麼繁文縟節,我們成了朋友。我記得,他曾在一家大飯店裏宴請過我。梁夫人和三個孩子:文茜、文薔、文騏,都見到了。那天飯菜十分精美,交談更是異常愉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憶念難忘。我自謂尚非饞嘴之輩,可為什麼獨獨對酒宴記得這樣清楚呢?難道自己也屬於饕餮大王之列嗎?這真叫做沒有法子。
解放前夕,實秋先生離開了北平,到了台灣,文茜和文騏留下沒有走。在那極“左”的時代,有人把這一件事看得大得不得了。現在看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人相信馬克思主義,這當然很好,這說明他進步。一個人不相信,或者暫時不相信,他也完全有自由,這也決非反革命。我自己過去不是也不相信馬克思主義嗎?從來就沒有哪一個人一生下就是馬克思主義者,連馬克思本人也不是,遑論他人。我們今天知人論事,要抱實事求是的態度。
至於說梁實秋同魯迅有過一些爭論,這是事實。是非曲直,暫作別論。我們今天反對對任何人搞“凡是”,對魯迅也不例外。魯迅是一個偉大人物,這誰也否認不掉。但不能說凡是魯迅說的都是正確的。今天,事實已經證明,魯迅也有一些話是不正確的,是形而上學的,是有偏見的。難道因為他對梁實秋有過批評意見,梁實秋這個人就應該永遠打入十八層地獄嗎?
實秋先生活到耄耋之年。他的學術文章,功在人民,海峽兩岸,有目共睹,誰也不會有什麼異辭。我想特別提出一點來說一說。他到了老年,同胡適先生一樣,並沒有留戀異國,而是回到台灣定居。這充分說明,他是熱愛我們祖國大地的。至於他的為人毫無架子,像對我和李長之這樣年輕一代的人,竟也平等對待,態度真誠和藹,更令人難忘。這種作風,即使不是絕無僅有,也總算是難能可貴。對我們今天已經成為前輩的人,不是很有教育意義嗎?
去年,他的女兒文茜和文薔奉父命專門來看我。我非常感動,知道他還沒有忘掉我。這勾引起我回憶往事。回憶雖然如雲如煙,但是感情卻是非常真實的。我原期望還能在大陸見他一麵,不意他竟爾仙逝。我非常悲痛,想寫點什麼,終未果。去年,他的夫人從台灣來北京舉行追思會。我正在南京開會,沒能親臨參加,隻能眼望台城,臨風憑吊。我對他的回憶將永遠保留在我的心中,直至我不能回憶為止。我的這一篇短文,他當然無法看到了。但是,我仿佛覺得,而且癡情希望,他能看到。四十年音問未通,這是僅有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通音問了。悲夫!
1988年3月26日教師千秋
——梁曉聲
我查遍書架上的詞典,想找出對“老師”一詞的說明;然而,沒有一部詞典的注解,能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我再次將目光投向四川,遙望那些悲劇發生的地方,結果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隻見仿佛有無數道聖光連成一片,升華到似乎是天堂的所在!
啊,我啊,我從不是什麼宗教徒,現在卻變得如宗教徙一般虔誠!我一遍遍祈禱我從未信仰過的神,讓遇難者的靈魂皆升入天堂。
我眼前總是出現這樣的情形——在宗教徒叫作“天堂之路”的路上,相互攙扶地走著男人、女人和老人,那是我們數萬同胞的身影啊!他們背上,或懷裏,是比花骨朵還可愛的兒童。還有,那些被視為花朵的學生——小學的、中學的、高中的。有的,邊走邊背著唐詩或者宋詞——“牆頭細雨重纖草,水麵風回聚落花”、“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那種輕輕的聲音,從“天堂之路”傳下來,分明的,我是聽到了的。
而有的,卻蹲下來整理自己的書包,忽然抬起頭說:“老師,我少了一冊課本!”“別急,天堂裏會補發課本!快跟上,不要掉隊。哪位同學,起頭唱一首歌。”於是我聽到了少男少女們用方言所唱的四川民歌。是的,我確實聽到了,不是仿佛。歌聲是足以使孩子們暫時忘憂的,他們在“天堂之路”上匆匆前行,臉上充滿堅卓毅忍的精神。如同是在跟隨大人們,進行臨時決定的遷徙。我看到在歌聲中,幾乎所有的老師都駐足了,向下界投注著眷戀的目光--他們還能望得到那一處處震後可怕的廢墟嗎?
廢墟底下,埋著他們的丈夫、妻子、父母或兒女。我看到一位教師抹去了眼角的淚花,對他的學生們大聲說:“不要往下看,要朝前看,天堂有震不塌的學校!”轉瞬間,不知從哪裏飛臨了千萬隻孔雀、天鵝、還有仙鶴!喙落千萬朵花朵,將天堂之路鋪成一條花路!啊,十二飛天也翩翩而至,彈奏琵琶,吹著長蕭。啊,那些婀娜的身影,難道不是繆斯和美惠三女神嗎?驀然間天堂之門輝煌地敞開,於是啊,所有行走在“天堂之路”上的我們的同胞,皆長出了天使的翅膀!……
他們與靈鳥們,與飛天和繆斯們共赴天堂!……
朋友,你聆聽我這自言自語的朋友啊,也許,你同樣是一位老師;也許,你不是;也許,你一生都不會是。但你肯定曾是學生。那麼,請回答我,當你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當你第一次走入教室,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叫“老師”的時候,你可曾想到,正是那一個男人或者女人,某一天,某一時刻,意會舍生忘死地本能般地保護你不受危害?如你的父親所立即做的那樣。如你的母親所立即做的那樣!
朋友啊,也許你難以回答。因為在以前,你也許是不相信的。即使有類似的報導,你也認為是個別的事例。是啊,我以前,和你也持同樣的看法。但是現在,我的整個心靈,一次次受到強烈的震撼。在中國,在四川,在災區,忽有那麼多原本平平凡凡的老師體現出普羅未修斯般的品格,如同聖姆瑪麗婭的化身!
他們要是神就好了……
他們要是神多好啊!
可他們不是。
他們原本隻不過是些普普通通的鄉村老師,縣城老師……
但他們卻以幾乎一至的姿勢,本能的選擇了死亡!
那姿勢就是,伸展開他們的手臂,將盡量多的學生們護在身下!
那隻不過是一種母禽保護雛禽的姿勢啊!
他們的背,並不是神的背,也不是巨人之背啊!
但是血肉之軀對於血肉之軀,居然也能起到神盾般的作用!
我們遠離災區的人們,除了唏噓和悲歎,除了心懷大的肅然和大的敬意,還能再說什麼呢?
化作天使的老師們,帶領你們化作小天使的學生們,在“天堂之路”走好啊!想要飛翔的時候,不妨朝下界回眸一望啊,重建家園,重建校園的事,有你們十三億多同胞呀!……
在來的教師節,我相信你們或會看到——在災區,將有一座特別的教師紀念碑矗立著。那是你們長著翅膀的形象,身邊是你們長著翅膀的學生…… 紀念我的老師王玉田
——史鐵生
9 月8 號那天,我甚至沒有見到他。老同學們推選我給他獻花,我捧著花,把輪椅搖到最近舞台的角落裏。然後就聽人說他來了,但當我回頭朝他的座位上張望時,他已經倒下去了。
他曾經這樣倒下去不知有多少回了,每一回他都能掙紮著起來,因到他所熱愛的學生和音樂中間。因此全場幾百雙眼睛都注視著他倒下去的地方,幾百顆心在為他祈禱,期待著他再一次起來。可是,離音樂會開始還有幾分鍾,他的心弦已經彈斷了,這一次他終於沒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