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人到無求品自高1
夜頌
——魯迅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麵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裏。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們從電燈下走入暗室中,伸開了他的懶腰;愛侶們從月光下走進樹陰裏,突變了他的眼色。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當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隻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像見於佛畫上麵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馬路邊的電光燈下,閣閣的走得很起勁,但鼻尖也閃爍著一點油汗,在證明她是初學的時髦,假如長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將使她碰著“沒落”的命運。一大排關著的店鋪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緩開足的馬力,吐一口氣,這時之覺得沁人心脾的夜裏的拂拂的涼風。
愛夜的人和摩登女郎,於是同時領受了夜所給與的恩惠。
一夜已盡,人們又小心翼翼的起來,出來了;便是夫婦們,麵目和五六點鍾之前也何其兩樣。從此就是熱鬧,喧囂。而高牆後麵,大廈中間,深閨裏,黑獄裏,客室裏,秘密機關裏,卻依然彌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
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隻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六月八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報·自由談》)從幽默到正經
——魯迅
“幽默”一傾於諷刺,失了它的本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來“諷刺”,來陷害了,倘若墮於“說笑話”,則壽命是可以較為長遠,流年也大致順利的,但愈墮愈近於國貨,終將成為洋式徐文長。當提倡國貨聲中,廣告上已有中國的“自造舶來品”,便是一個證據。
而況我實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規定國民必須哭喪著臉的明文了。笑笑,原也不能算“非法”的。但不幸東省淪陷,舉國騷然,愛國之士竭力搜索失地的原因,結果發見了其一是在青年的愛玩樂,學跳舞。當北海上正在嘻嘻哈哈的溜冰的時候,一個大炸彈拋下來,雖然沒有傷人,冰卻已經炸了一個大窟窿,不能溜之大吉了。
又不幸而榆關失守,熱河吃緊了,有名的文人學士,也就更加吃緊起來,做挽歌的也有,做戰歌的也有,講文德的也有,罵人固然可惡,俏皮也不文明,要大家做正經文章,裝正經臉孔,以補“不抵抗主義”之不足。
但人類究竟不能這麼沉靜,當大敵壓境之際,手無寸鐵,殺不得敵人,而心裏卻總是憤怒的,於是他就不免尋求敵人的替代。這時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因為他這時便被叫作:“陳叔寶全無心肝”。所以知機的人,必須也和大家一樣哭喪著臉,以免於難。“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亦古賢之遺教也,然而這時也就“幽默”歸天,“正經”統一了剩下的全中國。
明白這一節,我們就知道先前為什麼無論貞女與淫女,見人時都得不笑不言;現在為什麼送葬的女人,無論悲哀與否,在路上定要放聲大叫。
這就是“正經”。說出來麼,那就是“刻毒”。
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八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信仰底哀傷
——許地山
在更闌人靜底時候,倫文就要到池邊對他心裏所立底樂神請求說:“我怎能得著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現的,也不能盡地表現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樣,日日添注入我這盞小燈麼?若是能,求你為我,注入些少。”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倫先生聽見這句話,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裏。他舍不得睡,提起樂器來,一口氣就製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覺得滿意,才含著笑,到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還沒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過幾遍;隨即封好,教人郵到歌劇場去。
他底作品一發表出來,許多批評隨著在報上登載八九天。那些批評都很恭維他:說他是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來了!
在深夜底時候,他又到池邊去,垂頭喪氣地對著池水,從口中發出顫聲說:“我所用底音節,不能達我底意思麼?呀,我底天才丟失了!再給我注入一點罷。”
“我已經為你注入了。”
他屢次求,心中隻聽得這句回答。每一作品發表出來,所得底批評,每每使他憂鬱不樂。最後,他把樂器摔碎了,說:“我信我底天才丟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賴底,枉費你眷顧我了。”
自此以後,社會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曉得往哪裏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堅毅之酬報
——鄒韜奮
一個人做事,在動手以前,當然要詳慎考慮;但是計劃或方針已定之後,就要認定目標進行,不可再有遲疑不決的態度。這就是堅毅的精神。
大思想家烏爾德(William Wirt)曾經說過:“對於兩件事,要想先做哪一件,而始終不能決定,這種人一件事都不會做。還有人雖然決定了一件事的計劃,但是一聽了朋友的一句話,就要氣餒;其先決定這個意思,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個意思,又覺得不對;其先決定這樣辦法,覺得不對,既而決定那樣辦法,又覺得不對;好像船上雖然有了羅盤針,而這個羅盤針卻跟著風浪而時常變動的;這種人決不能做大事,決不能有所成就,這種人不能有進步,至多維持現狀,大概還不免退步!”
有一個報界訪員問發明家愛迭生:“你的發現是不是往往意外碰到的?”他毅然答道:“我從來沒有意外碰到有價值的事情。我完全決定某種結果是值得下工夫去得到的,我就勇邁前進,試了又試,不肯罷休,直到試到我所預想的結果發生之後,我才肯歇!……我天性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無論什麼事,一經我著手去做,我的心思腦力,總完全和他無頃刻的分離,非把他做好,簡直不能安逸。”
堅毅的仇敵是“反抗的環境”,但是我們要知道“反抗的環境”正是創造我們能力的機會。反抗的環境能使我們養成更強烈的抵禦的力量;每戰勝過困難一次,便造成我們用來抵禦其次難關的更大的能力。
文豪嘉萊爾(Carlyle)千辛萬苦的著成一部《法國革命史》。當他第一卷要付印的時候,他窮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押與一個鄰居,不幸那本稿子跌在地下,給一個女仆拿去加入柴裏去燒火,把他的數年心血,幾分鍾裏燒得幹幹淨淨!這當然使他失望得不可言狀,但是他卻不是因此灰心的人。又費了許多心血去搜集材料,重新做起,終成了他的名著。
就是一天用一小時工夫求學問,用了十二年工夫,時間與在大學四年的專門求學的時間一樣,在實際經驗中參證所學,所得的效益更要高出萬萬!
(原載1927年11月27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4期)生命的寶燈
——廬隱
親愛的:
我渴,我要喝翡翠葉上的露珠;我空虛,我要擁抱溫軟的主軀;我眼睛發暗,我要看明媚的心光;我耳朵發聾,我要聽神秘的幽弦。嗬!我需要一切,一切都對我冷淡,可憐我,這幾天的心情徨於憂傷。
我悄對著緘默陰沉的天空虔誠的禱祝,我說:“萬能的主上帝,在這個世界裏,我雖然被萬彙摒棄,然而荼毒我的不應當是你,我願將我的生命寶藏貢獻在你的丹墀,我將終身作你的奴隸,隻求你不要打破我幻影的倩麗!”
但是萬能的主上帝說:“可憐的靈魂嗬,你錯了,幸福與坎坷都在你自己。”
嗬,親愛的,我自從得到神明的詔示後,我不再作無益的悲傷了。現在我要支配我的生命,我要裝飾我的生命,我便要創造我的生命。親愛的,我們是互為生命光明的寶燈,從今後我將努力的挹住你在我空虛的心宮——不錯,我們隻是“一”,誰能夠將我們分析?——隻是惡劇慣作的撒旦,他用種種的法則來隔開我們,他用種種陰霾來遮掩我們,故意使我們猜疑,然而這又何濟於事?法則有破碎的時候,陰霾有消散的一天,最後我們還是複歸於“一”。親愛的,現在我真的心安意定,我們應當感謝神明,是它給了我們絕大的恩惠。
我們的生命既已溶化為“一”,那裏還有什麼傷痕?即使自己抓破了自己的手,那也是無怨無忌,輕輕的用唇——溫氣的唇,來拭淨自痕,創傷更變為神秘。親愛的,放心吧,你的心情我很清楚,因為我們的心弦正激蕩著一樣的音浪。願你千萬不要為一些小事介意!
這幾天日子過得特別慢,星期(天)太不容易到了。親愛的,你看我是怎樣的需要你嗬。你這幾天心情如何?我祝福你快樂!
鷗生存
——瞿秋白
僅隻一“生存”對於他(臘斯誇裏尼誇夫)總覺不足,他時時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與罰》篤思托葉夫斯基
電燈光射滿室,輕輕的靜靜的回舞他的光線,似乎向我欣然表示樂意。基督救主廟的鍾聲,在玻璃窗時時震動回響,仿佛有時暗語,我神經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著,呆呆的癡想。眼前亂投書籍報章的散影,及小鏡的回光。我覺得,心神散亂,很久不能注意一物。隻偶然有報上巨大的字母,烏黑的油印能勉強入我眼簾。
我想要做點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隨手翻開一本鈔本,上有俄文字注著英法中文,還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鈔寫的。隨意望著鈔本看去。當然,我看這鈔本並不是因為我又想研究這些俄文字,不過想有點事情做,省得呆坐癡想,心緒惡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經經用功,怎麼回事?……
我看見鈔本上有:——mentir,lie,訛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當時也沒有知道“為什麼而笑”。
——什麼,你笑麼?——忽然聽得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嚇得四周圍看了一看:在屋子裏麵一個人亦沒有。隻有一隻老白貓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態,眼不轉睛的望著我。
“難道這是他說的,”我心上不由得想著,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貓,聽他再說不說。“奇怪!真奇怪!怎麼貓亦說起人話來呢!”唔!又聽著:
——你心上喜歡,高興,你以為,你勉強的懂得幾國文字了,(哼,我們看來,當然,還不過是大同小異的“人”的聲音罷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塊軟東西上,塗著橫七豎八的黑紋。)怎麼樣?是不是?哼,幾國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訛言”一字!可是我們“非人”的字典上卻沒有這一個字。本來也沒有字,更沒有字典。哼……
說到此時,床下似乎有一點響動,我的神秘的貓突然停止了,豎起雙耳,四圍看了一周,我當時也就重新看起書來,想不再理他。本來太奇怪了,我實在再也聽不來這樣的獸語,然而他,似乎很不滿意我的這種態度,突然又提高著喉嚨演說起來:
——哈哈!你以為你“活著”麼?懂得生活的意義麼?——他狂怒似的向著我,又接下道,——不要夢想了,再也沒有這一回事!你並沒有“活著”,你不過“生存著”罷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觀中之環境,而實際上並不懂得他。你現在有很好的巢穴,裏麵有人工造的明月,還有似乎是一塊軟板,上畫著花花綠綠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坐著呢,很不自然的抬起兩隻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邊籠子”裏;天賦的清白身體藏在別人的皮毛裏;最奇怪的,就是燃著了不知是什麼一種草,盡在那裏燒自己的喉嚨。這就是你的環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為這樣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麼樣?不錯,“這些”便利之處,原是你“人”自己造出來的;可是,一人為著“這些”而不惜毀壞別人的“這些”;你們,“人”,互相殘殺,也是為著“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著這種行為,以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樣——殘殺本不是罪惡;而“訛言”呢,奸計呢,難道是神聖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東西!為了什麼?……生存在這種環境之中,“有種種便利之處”可以享用,而還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無論如何不懂得:一麵和聚許多人造的“便利之處”,一麵就失去“天然的本能”,“與天然奮鬥的本能”,而同時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裏增高擴大呢。於是為滿足這種欲望起見,又不能與天然直接奮鬥,你於是想法騙人;訛言,奸計。不要臉的混賬的“人”!自然呢,這樣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誰要是不會這樣生活,那人就倒黴。你看,現在你不是心緒不好,呆呆的癡想,憂愁,煩悶麼?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貓呢,卻無時沒有現成的衣服,現在的燈燭:日與月。我用不著什麼“再多得一些”……
——可恥,可恥,“人”,你的“人”!混帳,混帳!沒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賤的自欺者——“人”!——貓說到此,聲音更響,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來要去打他,然而一閃眼,他已經不見了。一看呀,他已經逃得很遠很遠。“我是個‘人’,當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輕便的無汽機的汽車,無電機的電車。算了罷,算倒黴!”歎一口氣,醒來,滿身是汗,——原來是一夢。寓言
——朱湘
從前的時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裏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太多了,他一個人馱不動,隻好分些綁在獵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盡拿舌頭去舐鼻子。獵戶一麵走著,一麵心裏盤算那隻兔子留著送女相好,那隻野雞拿去鎮上賣了錢推牌九。
他正這樣思忖的時候,忽見前頭來了一隻老虎,垂頭喪氣的與一個大輸而回的賭徒差不多。
王大說:“您好呀?寅先生為何這般愁悶,愁悶得像一匹喪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來是直如鋼鞭的,如今卻夾起在大腿之間了;還有那腳步向來是快如風的,如今也像纏了腳的老太太,進三步退兩步了。”
老虎說:“王老,你有所不知,說起來話真長著呢!”說到這裏,它歎氣連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雙眼皆瞎,又有才滿月的豚兒,還睡在搖籃裏,偏偏在這時把拙荊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尋找食物,走了一個整天——”說到這裏,它忽然看見王大背上與獵犬背上滿載著的野品,便道:“呀,原來都在這裏,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著哀懇道:“王老,先下手為強,這句俗語我也知道。不過,我實在是家有老母小兒,它們已經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強,餓上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緊,它們一老一幼,卻怎麼捱得過呢!萬一它們有個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