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被追認為烈士。
省委政法委要求公安機關加緊調查,緝拿肇事司機歸案。幾天之後,劉德章又陪同分管政法的副省長來監獄現場辦公,當即表態支持司法廳把雙河監獄建設成全省一流監獄,馬上落實省級配套資金。財政廳領導也當即表態回去就下撥專項資金。
緊接著,監獄管理局外宣中心要求雙河監獄馬上組織專業班子撰寫彭家仲等四人的先進事跡材料。省監獄管理局、司法廳、省扶貧辦、省委政法委、省政府的簡報隨即下發,要求全省各級政府、公務員,向彭家仲等四人學習,向雙河監獄學習。省委組織部把雙河監獄黨建工作列為示範窗口,省紀委把雙河監獄列為警示教育基地,省扶貧辦把雙河監獄列為示範單位,團省委把雙河監獄列為青少年革命傳統教育基地……
榮譽像雪片一樣飛至雙河監獄,更重要的是解決了困擾監獄兩年多的省市兩級配套資金問題,這意味著遷建工程即將提速。
司法廳政治部宣布,在彭家仲同誌治療期間,由分管監管執法的副監獄長、遷建工程指揮部常務副指揮長鄭懷遠履行監獄長職權,主抓遷建工作。鄭懷遠更加平易近人,每天穿梭在基層各監區現場辦公,更多的時間則是泡在遷建工地,事無巨細地親力親為。每天晚上他都給彭家仲電話彙報當天的工作,然後親自到王福全家裏彙報請示,偶爾還主動到馬洪扣那裏坐坐,通報一下各項工作進展。在雙河監獄,隻要他們四個人意見統一,就代表班子意見統一。在他的督辦下,監獄各項工作,特別是遷建工程有條不紊地推進,明顯加快了速度。
然而,廳紀委那四個專門來調查彭家仲的人卻沒有走,悄悄地住在青州市一所普普通通的旅館裏。
待雙河監獄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們把馬洪扣叫去說:“我們的調查要繼續。”
馬洪扣問:“這是廳長的意思?”
“是的。”
“我實在不明白,不就一個生活作風問題嗎?就為這個而毀掉他親手樹立起來的典型?就算他彭家仲跟胡玲玲是情婦,那又怎麼樣?這個問題在相關紀律條文中寫的確實很嚴重,但這些年實際辦案中又是怎麼操作的呢?你們比我更清楚吧?”馬洪扣很不理解也很不滿意地說。
“要是沒有這些影像證據,廳長會指示調查嗎?如果確有其事而我們又沒有采取措施,要是舉報人把這些資料公之於眾,後果會怎麼樣?”
馬洪扣沉思了一會兒說:“在這個節骨眼上,那怎麼調查?”
“這個……我們今天找你來,就是商議這個的。廳長指示調查要繼續,但是要注意方法。我們……”
“這可就難辦了……我看……先找胡玲玲了解一下情況,做做筆錄……然後嘛,等吧,拖拖吧,可就辛苦你們了……你們生活上有什麼需要,我來安排,包括洗洗腳呀保健按摩呀什麼的。”馬洪扣慢吞吞地說。
“哈哈……廳長說馬洪扣有辦法,果不其然。看來你老兄前途無量,祝賀祝賀。洗腳按摩什麼的就免了吧,呆在這裏我們也快呆瘋了,有什麼風景點帶我們去逛逛就行了。”
很多中層領導、普通民警和老幹部想法設法地去省城看望彭家仲,送紅包的、送昂貴營養品的,甚至還有送土雞新米紅薯的,來了一波又一波,弄得彭家仲身心疲憊。於是給王福全打電話,請他召開一個中層會議,轉達他的意見,誰要是再去看他,就撤掉誰的職務。監獄中層沒人來了,但是普通民警、老幹部還有一些工人依然還是去探望,來人都多多少少提了些禮品,就算他堅決不收,但他們一般是說上三兩句話,放下東西就跑,於是黑芝麻糊呀核桃粉呀什麼雜七雜八的東西堆了一小山。
胡玲玲沒有去探視,不是心裏有鬼,也不是不想去,而是怕與彭家仲的老婆王卿撞見。就是王卿拿著那些照片去找劉德章的,盡管胡玲玲不知道那些照片究竟是什麼內容,假的也罷,這個時候誰能說清楚?這些天她拚命地跑省上相關部門,終於把副省長表態的配套資金落實了,心裏也稍稍安穩了一些。但一想到調查組的人還住在青州市,心裏總不是個滋味。她擔心的事兒終於還是發生了,馬洪扣叫她回青州市。
何德才經過治療,一個月後出院,回到雙河監獄。
熊曉戈傷勢也較輕,三個月後出院。
而彭家仲兩根肋骨、右小腿骨折,傷勢嚴重,作為妻子,王卿暫時忘記了那些照片,沒日沒夜地守護在他的身邊。隨著彭家仲病情穩定,脫離危險,轉入慢慢養護和恢複期,那些照片不時從腦海深處冒出來,攪擾得她心神不寧。偶爾看到彭家仲有說有笑地跟監獄那邊通電話,心裏便滋生出不可名狀的厭惡。唯有女兒依偎在他的床邊撒嬌打鬧的時候,才感覺這曾經是一家人。很多時候,她想跟彭家仲攤牌,要麼調回省城,要麼離婚。但看到他渾身的繃帶,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幾天的小雨,灰蒙蒙的色調把整個城市籠罩起來,整個世界仿佛變成一位啜泣的流浪漢,寂寥、清冷,無休止地壓迫,牽引起心中那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痛,讓人想起幾千年前某個在冷風冷雨中踽踽獨行的書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夜色迷離,王卿的心跟著城市一樣晦暗,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裏,把提包隨手一扔,摸索著倒在沙發上。她沒有開燈,也不想開燈,隻想一個人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不工作也不需要吃飯,不思索也不需要應酬,沒有丈夫、女兒,更沒有同事、領導,讓一切的一切包括那些受到這個世俗社會感染而留下的記憶殘片,都煙消雲散,從頭再做一個赤條條了無牽掛的人……自從彭家仲住院後,女兒被送到外婆家,偌大的房子就剩下她一個人。她就這般躺著,躺著……她突然感覺像躺在墳墓裏,行屍走肉一般……
窗外零散燈光搖搖晃晃地照射進來,不停地擾亂她的心緒,她站起來,想歇斯底裏地吼,但理智卻迫使吼聲在嗓眼上消散了,她卷縮在沙發上,抱著頭,拚命地想驅趕腦海裏那些紛遝而至的煩擾,可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清晰地在她麵前閃過……
“必須調回來,明天就去找他攤牌!”她痛苦地呻吟。
手機響了起來,她漠然地聽著在客廳某處手提包裏手機發出的尖叫。連續叫了三遍,她才尋聲而去拿手機。
“請問你是王卿吧?”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我是王卿。”
“照片收到了吧?”
她一下子清醒:“你是誰?”
“我們希望彭家仲先生能調回省城,你勸勸他,這樣的話,我們會把底片寄給你,否則,我們將把那些照片放在網上曬曬。我們也是為你和彭家仲先生著想,你好好想想吧。”那位男子很有禮貌,聲音充滿磁性,像紳士一般,讓人絲毫沒有感覺對方是在要挾。
“……”王卿想說什麼,但對方已經掛掉了電話。
很明顯,這是用公用電話打來的,王卿翻看號碼,居然是省城的號碼。
幾乎就在同一個時段,胡玲玲正在青州市一個賓館裏看馬洪扣他們出示的不雅照片。
“這些照片你怎麼解釋?”廳紀委同誌問。
“有的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胡玲玲說。
“喔?那麼……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胡玲玲把圖片重新分類,把假照片放在一邊說:“這些是假的,至於那些真的照片,是彭監和我在協調省上有些部門時喝醉了酒,我扶他上車或者進賓館房間休息時候被人拍下來的,所有的場景我都可以一一說出來,還可以找到證人。”
“所有的場景你都能一一說出來?”紀委同誌顯然有些懷疑。
“是的。”胡玲玲堅定地說,“因為,我們宴請領導的地點隻有兩個地方,獅子樓和紅牌房。”
“那麼……”馬洪扣遲疑地問,“怎麼才能證明其他的照片是假的呢?”
胡玲玲知道他是在明知故問,於是說:“我請求廳紀委對所有的照片作鑒定……聽說還有其他影像資料,也一並作鑒定。”
“胡主任,謝謝你的合作,我們會調查的。”紀委同誌說。
馬洪扣說:“已經很晚了,你就在這裏住下吧。”
胡玲玲說:“謝謝馬書記,我想回去看看父親。”
胡玲玲給她的父母在青州市買了一套房子,去年夏天一家人就搬了過來。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馬洪扣吩咐說。
月華如水,輕輕柔柔地灑下來,被明亮的路燈吞噬,隻是在某些陰暗處留下一片片殘影,詭異而泛出一絲絲寒意……
胡玲玲心裏有了底氣,往日沉重的心情一掃而光,步伐也變得輕巧。
“今夜,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她反反複複地想。
手機響起來,她說:“你好……”
一個男性聲音:“你好,請問是胡玲玲主任嗎?嗯,收到那些照片了吧?我們可以給你膠片,但你得幫我們做一件事,勸你們彭監調回省城……”
胡玲玲一驚,停下腳步機警地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這個嘛,你不必問,我隻能遺憾地告訴你,如果你不合作,我們會把你們那些豔照公布在網上……”
胡玲玲立即返回馬洪扣他們的住處,把這個情況告訴給他們。
紀委同誌問:“有錄音嗎?”
胡玲玲有些沮喪,失望地走了。
“老馬?你怎麼看?”紀委同誌問。
馬洪扣說:“我相信她不會撒謊。”
“那……這個情況值得注意……”紀委同誌說,“你心裏有線索了嗎?”
馬洪扣想了想,搖搖頭。
其實,馬洪扣依舊在費力地思考:“要把彭監趕出雙河監獄,一般民警和中層?不太可能,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嘛;罪犯?更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班子成員?最有可能的利害關係的……鄭懷遠……不會,不會,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盡管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這點黨性還是有的。何況他根本犯不著嘛,王書記明年到點,彭家仲也頂多再幹兩年這一屆就滿了,明擺著就是我和他接班,而且廳局某些領導早就放出這樣的風聲,他犯不著這麼冒險嘛?”
他理不出個頭緒,但是他堅信胡玲玲不可能撒謊。
那麼,那麼究竟是誰呢?……
“車禍與照片事件有關聯嗎?……”他自言自語地說。
“嗯,你這個想法很有獨到。”紀委同誌說。
“下一步怎麼辦?”馬洪扣問。
“我想我們該回去了。”
馬洪扣點點頭:“我等你們消息,我希望你們能盡快查清楚這件事,雙河監獄正處在布局調整的關鍵時期,經不起鬧騰啊。”
一陣風猛烈地刮過窗戶,掀起窗簾獵獵地響。
“看樣子又要下大雪了,但願不是暴風雪……”他憂心忡忡地想。
然而,胡玲玲擔憂的不是究竟是誰在威脅她,而是對方揚言要把那些有真有假的照片放在網上。對於網絡的輿論主導力和殺傷力,包括馬洪扣在內的絕大多數監獄領導都沒有認識到。他們這一代領導對網絡還沒有一點基本的認識,不僅如此,絕大多數領導連錄入漢字能力都沒有。要是對方鋌而走險,那就不亞於在光環照耀下的雙河監獄扔一顆重磅炸彈,也將引發全省司法行政係統強烈的地震,說不定她和彭家仲為此而身敗名裂!
她越想越害怕,就給馬洪扣電話,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馬洪扣顯然覺得她的擔憂有點過了:“網絡?那玩意兒有我們紀委大?就算是造成了一定影響,最後還有我們紀委澄清事實嘛。”
等到紀委出麵澄清事實,早就在留在老百姓心中烙下了陰影,這陰影是驅散不了的。胡玲玲徹底絕望了,凜冽的北風掠過,吹亂了她的思緒,也攪亂了她的擔憂。懵懵懂懂地走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好像行走在深淵上,搖搖欲墜的恐懼感充斥著她的心脈,思維也變得遲鈍起來,分不清東南西北,就在頭頂上的朦朧的燈光一下子遙遠起來,仿佛是從外層空間投射下來的一點點螢光,彌散著鬼魅的氣息……
“怎麼辦?”她喃喃地追問。
“這是哪裏?”她環顧四周。
“胡主任?”一個聲音從前麵傳來,嚇了她一跳。
原來,她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四監區的外勞駐地,遇到了夜間巡邏的值班民警。
“我去叫蒲老大。”民警說。
“哦哦……”胡玲玲有些慌亂,“不用了,不用了……我隻是路過,路過……”
說完,疾步而去。
值班民警疑惑地望著她,隨即遠遠地跟著,直到看著她走到街麵上攔下一輛出租車,才返回監區。
紛紛揚揚地雪一夜之間又鋪滿了大街小巷,天色微亮,罪犯起床的哨聲把蒲忠全喚醒,他坐起來望了一眼,然後又卷縮在被窩裏。被子有幾個月沒有洗了,生硬生硬的,還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黴味。寒風不時穿過窗戶,攪動著屋子裏的潮氣,似乎要抽走所有的溫暖……
蒲忠全把被子裹了又裹,依舊感覺寒意連連。
“要是有個女人突然鑽進來……”他開始想入非非,把認識的女人都在腦海裏調出來,一個一個地意淫,甚至連擦鞋的、賣火燒饃的、菜市場賣豬肉的都不放過。
“媽的,盡是些異想天開的事……”他咒罵一句,內心負罪感壓迫著他,很是窒息。
“不管美醜,整了就走。”他想起馬文革的口頭禪,自嘲地笑,剛才的負罪感也一掃而光。
值班民警敲門:“老大,你什麼時候吃飯?”
“你叫中隊長們先組織人去工地。”蒲忠全說完,又把被子緊了緊。
“還有一件事情……”
“哪裏那麼多屁事!”蒲忠全罵罵咧咧地說。
“不是……是……胡主任……”值班民警有點慌了,說話也結巴起來。
蒲忠全一咕嚕做起來:“什麼?”
“胡主任昨晚來過……”
蒲忠全一驚:“哪個胡主任?胡玲玲?”
“嗯啊,就是胡主任。”
他跳下床,打開門問:“怎麼回事?”
“她不讓我叫你,然後就走了。”值班民警說。
“哈哈……”不遠處傳來一陣放肆的大笑。
蒲忠全抬頭一看,原來是馬文革來了。
“喲……領導,稀客稀客……”蒲忠全笑嘻嘻地說,還往外走了一步。
馬文革笑道:“你小子亮膘呢?有火力,嘿嘿……”
蒲忠全這才意識到自己隻穿了一個內褲,趕緊逃回屋子裏,三五兩下把褲子套上,轉身說:“難得領導起來這麼早,必定有啥大事……”
“你就別再涮我了,馬上你就是我領導,到時候我還得鞍前馬後呢。”馬文革掩著鼻子,“你這屋子怎麼這麼個味兒?”
“怎麼?嗅出女人味兒了?”
“女人味?哪個女人敢來你這地兒?”馬文革鄒著眉頭,然後對值班民警說,“你今天找兩人,把你們老大的房間整理整理。”
“別別……習慣了,習慣了。犯人整理的房間,陽氣太重,晚會睡覺做噩夢。”蒲忠全說。
“那你去找兩個小姐來整理整理。”馬文革又對值班民警說,然後壞壞地笑。
蒲忠全也跟著笑:“馬指揮長不會是來請我嫖娼的吧?”
“嘿,就是請你去,你小子恐怕也沒這個膽量!”馬文革說,“言歸正傳,省局成立了規劃處,專門管理全省布局調整的,今天處長要來,估計會提出看看你們這裏,鄭監要求我來通知,上午出工前把環境內務衛生徹徹底底地打掃一下。”
“別別,你老兄千萬不要帶他們來我這裏,這地方你就是用洗衣粉刷一次,也就那個樣子,照樣給監獄抹黑。我們今天工地任務還重得很呢。”蒲忠全連連搖頭。
馬文革勸道:“你還是認真落實吧,現在鄭監要求比彭監都還高,我們監獄處在布局調整的關鍵時期,而你呢?又處在提拔的關鍵時期,要是栽在這上麵,得不償失吧。”
這時候,鄭懷遠又親自打來電話,布置打掃清潔衛生的事,然後又叫馬文革接電話。
馬文革接完電話,聳聳肩說:“你看……鄭監說,要我在這裏蹲點督促。趕快布置吧,別留幾個老弱病殘忽悠我哈。”
蒲忠全無奈地說:“你說這啥事兒……鄭監又不是不知道這裏的情況……唉,掃吧掃吧,那我留一個分隊的人交給你,你說怎麼打掃就怎麼打掃,怎麼樣?”
“想溜號?你小子想得美,我是蹲點的,別來誑我。”馬文革使勁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