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蒲忠全冷冷地說:“你們幾個出去!”然後扭頭就訓值班民警,“怎麼回事?誰讓他們進來的?”

值班民警有口難言,都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在我們這樣的關押普通刑事犯的監獄,從監獄建立之日到現在,從來沒有罪犯住單間的說法,你可是破了先例,我實話說了吧,要不是有上麵領導打招呼,這絕對是不可能的!我想提醒你的是,住不住單間,都改變不了你現在的身份,你是一個正在服刑接受改造的罪犯!”蒲忠全看著譚振洋,語氣很冷。

這幾句話說得譚振洋心裏很不是滋味,自從被抓進看守所,到後來送到省裏專門關押縣處級幹部罪犯監獄,都沒有受過這般鳥氣。而在家鄉這個監獄,一個小小的監區長居然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指手畫腳,他慍怒但不好發作,隻好求助地看著鄭懷遠。

鄭懷遠此時也正好在看他,兩人目光相對,鄭懷遠朝他點點頭,然後對蒲忠全說:“蒲監區長,到你辦公室坐坐,我還有事要說。”

剛進辦公室,獄政科長謝本川就批評說:“蒲監區長,你現在是一方諸侯,按照古話說,就是封疆大吏,不是放牛娃兒了,說話也得看看場合嘛。鄭監常說,對罪犯的教育改造工作,是一個複雜的係統性工作,一定要摒棄以前那種粗暴的管理方式,否則,我們就有可能違紀違法,甚至犯罪……”

“你看我這裏像封疆大吏嗎?”蒲忠全哭笑不得,冷淡地打斷他的話,把頭扭向一邊。

謝本川一時語塞,腦海裏晃過在省城接過譚振洋手下送來的那個脹鼓鼓的紅包,少說也有一兩萬吧?現在,那個紅包就在自己警褲褲袋裏,褲袋很深,也很寬大,就是再裝進去一兩萬,也不成問題,但此時,他突然感覺很沉,壓迫著他的大腿,壓力似乎正在擴散,像瘟疫一樣,一路感染著他每一個器官。他目光散亂,在屋子裏各個角落遊走,但所看到的,不是那張斷腿的辦公桌子,就是被水侵蝕得斑駁的牆體,他覺得窒息,於是深深地呼吸,努力平抑內心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

“怎麼?你是不是病了?”鄭懷遠見他臉色異樣,關切地問。

謝本川似乎沒有聽見鄭懷遠的話,依舊一副愣怔癡呆的模樣。

蒲忠全推推他:“嗨,鄭監問你呢!喂喂,你是真病了,還是在想哪個相好的?”

“喔喔……”謝本川回過神來,但不知道鄭懷遠問他什麼問題,依舊一副愣愣的表情。

蒲忠全自我批評地說:“鄭監,謝科長批評我接受,也許我的觀念確實該更新了,改造罪犯也確實要創新方式,但是……但是……”

蒲忠全似乎不好表達自己真實想法,頗為顧忌的樣子。

“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是執法者,凡是要講法律依據,是不是?我理解你的擔憂,所以,你剛才對譚振洋講的話很正確。關於罪犯的住宿,法律隻是規定了至少不少於多大麵積,也就是說在單間的問題上,法律沒有明文禁止吧?隻要法律沒有禁止的,我們都可以探索,對吧?譚振洋是一個很特殊的罪犯,或許這樣做對他的改造真的有幫助呢?”

本來,蒲忠全早已做好了被鄭懷遠罵得狗血淋頭思想準備,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罵,反而還肯定了他的做法。這讓謝本川大惑不解,而讓蒲忠全佩服得五體投地,也讓他心裏有了底兒,說明譚振洋調換監獄與鄭懷遠沒有瓜葛,隻是上麵的意思,鄭懷遠指示給譚振洋特殊的關照,那也是上頭的意思。在蒲忠全看來,是上頭的意思就好辦,現官不如現管,就是得罪了局長廳長他又能怎樣?可是開罪了監獄領導,那就不好說了。其實呢,就是鄭懷遠不說,他也要關照譚振洋的,畢竟,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同學杜萌的準老丈人。

樓上突然騷動起來,夾雜著謾罵聲。

有人打架。

蒲忠全覺得自己很沒麵子,這些王八羔子竟然在分管監管執法的副監獄長來監區的時候打架!

他一個箭步衝出去,高聲喝道:“都他媽的幹啥?”

值班民警在二樓上報告說冉金旺與那個新來的打起來了。

蒲忠全一怔,正尋思著怎麼給鄭懷遠交代。

譚振洋幾個手下一下子圍過來,朝樓上囂張地叫嚷起來說,我們老大就是在看守所和省城監獄,誰都不敢動他一根寒毛,你們吃豹子膽了?誰打的?有膽給老子站出來,哼哼,老子讓你缺胳膊少腿地爬出青州……

冉金旺在二樓上用力拍打著胸口,挑釁地說:“是老子打的,怎麼著?憑啥他住單間,還有電視看?有本事給我們每個監舍都買台電視機,老子就不去他那裏看。”

幾個人被冉金旺氣得直吹胡子,指著他威脅說:“有種就報上名字來……”

“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你爺爺叫冉金旺。別他媽的狐假虎威,也不看看這啥地兒,監獄,你知道不?實話告訴你們幾個狗崽子,老子跑江湖的時候,你們的老爹老娘還沒睡在一起呢,就是老子出了監獄這道門,爺爺我也不怕你,哼,也許政府官員怕你們,公安怕你們,可你爺爺我不怕,大不了同歸於盡,弄死一個扯平,弄死兩個還賺一個,哈哈……”冉金旺豪氣衝天,感染了一些人的情緒,都大聲地應和著。

其中一個人對蒲忠全說:“蒲監區長,你說這事兒怎麼了結?你要是不給個說法……”

蒲忠全瞄了他一眼,輕蔑地說:“怎麼著?還想帶人來打?”

幾個人無可奈何,隻好進辦公室去找鄭懷遠。

鄭懷遠在辦公室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對蒲忠全說:“你調查一下,報個處理意見來。”

說完,起身就走。

譚振洋幾個手下也悻悻而去。

一行人剛走,杜萌帶著譚振洋的女兒譚小婕又來了。

第二天,謝本川打來電話,明確指示要他至少要關冉金旺禁閉。蒲忠全沒法,親自趕回監獄,找鄭懷遠陳述利害關係,終於說服他同意隻是給冉金旺扣改造分5分的處罰。蒲忠全又給譚振洋做工作,每天晚上讓3個分隊完成生產任務的罪犯看兩個小時電視,他的工作就是管理電視。

其實呢,所謂電視管理員,就是掌握遙控板,鎖定中央一台,不讓其他罪犯隨意切換頻道。

譚振洋的工作就是管理電視,而且每天也就是兩個小時工作時間,沒給他安排其他任何事情。按理,這樣的工作應該是監獄裏最自在最輕鬆的工作了,但是沒過多久,監獄給蒲忠全的監區派了一個教導員來。教導員職位在前任監獄長時候被廢除,全部改任正科級副監區長,那麼也就是說,監獄目前隻有蒲忠全的監區設立了教導員,而且這個教導員還不是一般人,而是鄭懷遠的三弟鄭永東,明確分管政工和監管執法。

鄭永東上任後,譚振洋就隔三差五地請假,開初時還有民警陪同,一般晚上尚能歸監。有時候警力緊張,鄭永東就陪同,後來每次請假,就由鄭永東陪著了。再後來,鄭永東似乎成了譚振洋的專職陪護或者保鏢,而且也不按期歸監,在外邊住一晚上,第二天才回來。蒲忠全聽到其他罪犯和民警反映,查了一下,這個教導員上任不到一個月,就給譚振洋批了16次假。蒲忠全跟他交換意見,鄭永東說:“我都請示了獄政科的。”

譚振洋屬於後勤中隊,具體管理後勤的是魏德安,因為魏德安是這個監區的老監區長,所以蒲忠全就沒設後勤中隊中隊長,大家按慣例還是叫他老監區長或者魏老爺。開初的時候,魏德安還擔憂這樣搞法說不定哪天會出監管安全事故,所以譚振洋有任何動向他都給蒲忠全說,可過了一段時間,魏德安什麼也不說了。就在昨天,這個譚振洋居然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打算就在那裏接受法律處罰,接受改造。

這確實令蒲忠全很震驚,這麼大的事情,鄭永東居然沒有同他商議。他給鄭懷遠打電話,鄭懷遠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兒我知道,先暫時就這麼辦吧。蒲忠全想,既然你鄭懷遠都這麼說,出了事有他鄭永東兜著,管我屁事……

想了一陣,他覺得還是跟彭家仲彙報一下比較妥當,於是給彭家仲打電話。彭家仲問:“鄭監是什麼意見?”

“鄭監隻是說這事兒他知道,暫時就這麼辦吧。”

“那就按鄭監的意見辦。”

“彭監,我真擔心出事兒。要是誰給紀委、檢察院一舉報,就算他青州市紀委、檢察院不理會,萬一省紀委、省檢察院知道了呢?誰能保證萬無一失?”蒲忠全急急地說。

“喔……”彭家仲沉吟。

其實,彭家仲也密切關注著這事兒,作為監獄長,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隱藏著的危險性和危害性。但是,就在譚振洋要轉入雙河監獄改造之前,青州市吳市長就給他打了電話,介紹了譚振洋的一些情況,強調說他從關心一個犯錯誤的下級角度出發,請彭家仲給予照顧。隨後又詢問在遷建中有什麼困難沒有,還說以後有啥需要同地方協調的,可以直接去找他。

彭家仲猛然想起吳市長在老幹部青州小區開工儀式後對他說的那句話,恰好就在那時候前不久,譚振洋被判12年有期徒刑,“難道譚振洋早有計劃轉到雙河監獄服刑?正是因為有所求,所以才那麼隆重地宴請司法係統的領導?”

想到這裏,彭家仲的擔憂陡然加深了,市委市府的主要領導插手譚振洋的改造,有些同誌恐怕就會超越法律許可的範圍給予特別的照顧,也就很容易觸犯刑法。

另外一方麵,雙河監獄雖然現在不受青州市委市府直接管轄,但監獄畢竟要搬遷到他們的地盤上,而且遷建工程才剛剛開始,很多事情還需要得到他們的支持,所以還是要考慮市長的意見。

“彭監……彭監……”蒲忠全見彭家仲不說話也不掛斷電話,心頭納悶,便小心翼翼地喊。

“哦哦……”彭家仲回過神來說,“嗯……絕對不允許在外邊租房子,罪犯要是搬到監獄外居住,實質上就是放棄監管權,那是觸犯刑法的!”

蒲忠全立即把鄭永東找來,把彭監的意見轉告給他,要求他立即將譚振洋收監。

然而,鄭永東走後沒幾分鍾,蒲忠全就接到鄭懷遠的電話,鄭懷遠很生氣,說你蒲忠全以後要給其他人彙報,就不要給我彙報,你當我鄭懷遠說的話是放屁?

這下蒲忠全左右為難了,這時候,杜萌又打來電話,也質問:“我以前說過,我和譚小婕絕不會把你往火坑裏推,但是有人想法設法要往火坑裏跳,你就別在那裏礙手礙腳的,何況,你能阻止他們嗎?”

蒲忠全默然,是啊,他能阻止這些人嗎?還是等等吧,等彭監再提起這事兒再說,哪怕是挨一頓批評。

但是,此後沒人再提起這事兒,蒲忠全也嗅到其中的一些味兒,也就不再提,也不過問譚振洋的改造情況,就由他鄭永東去鼓搗。

然而,蒲忠全還是擔憂魏德安,他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要是在這個時候弄出點什麼事情,那他就愧對這位在他人生中有重大影響的老領導了。在蒲忠全看來,魏德安一定也是收了譚振洋的好處,要不然,按照他的資曆,鄭永東又怎能奈何得了他?又怎能繞過他這個監區長那麼出格地關照譚振洋?

杜萌與她的女朋友譚小婕那天晚上來的時候,譚小婕大咧咧地拿出一個脹鼓鼓的信封,放在他辦公桌子上。蒲忠全看著杜萌,杜萌期期艾艾地不說話,目光散亂,不敢看蒲忠全。

“關照一下我父親。”譚小婕說。

“都住單間了,還要怎麼照顧?”蒲忠全心頭感受到強烈的侮辱,不客氣地反問。

“你一個月工資是多少?我每月付給你10倍的工資,把我父親照顧好……”譚小婕依然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小婕……”杜萌打斷了她的話,遲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說,“老蒲,話我也不多說了……錢我們收回,你看著辦……”

蒲忠全這才笑起來:“我們之間本來就無需這麼多廢話嘛,他是你準嶽父,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可以不安排他做事,我保證沒人敢欺負他,記功減刑我也可以做做工作,難道這還不夠嗎?”

“不夠!”譚小婕說,“我父親還要打理公司呢,沒有電話、手機怎麼聯係?有時候難免要出去一下會會客人什麼的,還有,你這裏條件實在是太差了,能不能把他住的那間房子裝修一下,當然,費用我們自己出……”

蒲忠全很詫異地看著杜萌:“換你來,你敢嗎?”

杜萌低著頭,一言不發。

“小婕,你就是給我100萬,我也不敢超越法律許可的範圍,否則,我也會脫下警服穿上囚服。你說我要是也進來了,要這100萬有什麼用?我勸你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枉費心機了,我相信其他民警同樣會算這筆賬的,至於那些領導,我想他們比我們更明白這其中的厲害關係……”蒲忠全苦口婆心地說。

“你不敢做,那為什麼其他人敢?算了,你跟杜萌一樣的死腦筋,懶得跟你說了,你不敢做,我找其他人,哼,省城哪個監獄都能辦到,我不信你們這裏就辦不到……”說完,譚小婕扭頭便走。

杜萌拍拍蒲忠全的肩膀,無可奈何地笑笑,低聲說:“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可不敢把你往火坑裏推,但是,如果其他人非要往火坑跳,你可別攔著,啊!”

蒲忠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令蒲忠全沒有想到的是,這些非要往火坑跳的人中,有一個竟然是他最尊重的老領導。

遠遠傳來轟隆隆的雷聲,緊接著,劈裏啪啦的雨點拍打著窗戶,嘩啦啦的聲響立即充斥著天地之間,一切又變得模糊起來,包括意識,還有那遙遠的、已經發黃了的、支離破碎的記憶……

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打斷了蒲忠全很有邏輯的沉思。

他突然懷念那些在四監區山上的日子,生活很模糊,雖然在記憶深處隻留下飛鴻片羽,但就像童年的記憶一樣,那種快樂像植根在心間,餘韻悠長,揮之不去。

“小蒲還沒睡啊?”

魏德安終於回來了,滿臉通紅,醉態之間,顯得更加蒼老。

“我在想在四監區山上工作的日子,特別是在你領導下工作的日子……”蒲忠全似乎還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噢?那些日子不堪回首啊,可苦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