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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當地縣誌是這樣記錄曾經的旱災:“赤地千裏,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大半。”自6月份那場災難性的暴雨之後,雙河鎮就沒有下雨,盡管沒有呈現曆史上那種人畜饑疫、死耗大半的慘狀,但是也是一派草木盡枯的蕭條景象。

熱,到處是一片熱浪,天空的雲很厚,像一個蓋子,扣在雙河監獄的頭上,偶爾的一陣風,裹卷著塵土,飛揚跋扈地迎麵撲來,滿是汗水的臉上立即有一種澀澀的感覺。到處是一片蟬聲,歇斯底裏地叫,嘶啞而沉悶,把本已有點窒息的空氣攪擾得浮躁起來。

彭家仲辦公室是有空調的,監獄就兩台空調,是前任監獄長汪慶書在任時候購置的,另外一台在微機室。連王福全辦公室都沒有空調,他也就沒有開。他看了一會兒半年工作會報告的稿子,盡管電扇徑直對準他使勁地吹,但他臉上的汗水還是不停地冒,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王福全的確向廳裏打了辭職報告。

那天,彭家仲和馬洪扣趕到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寫辭職報告。鄭懷遠在一旁不停地勸,說老書記你經曆過的風浪比我們走的路還多,這點小事算什麼呢?自從汪慶書下台之後,監獄到現在都還沒有恢複元氣,你要這麼一走了之,往後誰還能掌舵?如果再來一個政委,再折騰幾番,你創立的這點老底子怕是要折騰個精光了,我們監獄再經不起折騰了……你實在要辭職,那我陪你,我也辭職算了……

王福全抬頭發現彭家仲和馬洪扣站在門口,就問:“你們怎麼來了?”

馬洪扣說:“我們來給你彙報王亞敏的事。”

王福全說:“不用彙報,該怎麼處理就這麼處理。”

說罷又埋頭寫。

彭家仲說:“關鍵是我們找不到處理依據。”

王福全頓了一下,放下筆,看著他們,良久才說:“你們不要顧及我,王亞敏雖然是我女兒,但是她首先是一名警察,這種風氣不能滋長,必須堅決刹住,否則我們這隻隊伍就要垮了。”

馬洪扣說:“按照相關法律和廳局、監獄的有關規定,我們的確沒有找到處理的依據。”

“怎麼沒有?民警不準與囚犯談戀愛,司法部、監獄管理局和我們監獄都有相關規定!”王福全盯著馬洪扣說。

馬洪扣說:“關鍵是,王亞敏和罪犯張景然在談戀愛,怎麼認定?就憑這幾張照片?”

鄭懷遠忙說:“馬副書記說得對。”

王福全看看他們:“那就不處理?”接著他責問,“秦亞男都處理了,王亞敏不做處理,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兩件事性質不一樣,完全是兩碼事。王亞敏隻能算是警囚不分,說得嚴重點,或者不好聽一點,就是生活作風問題,又沒有造成監管後果,頂多就是通報一下,批評教育。”馬洪扣說。

“那不行,必須嚴肅處理。”王福全堅定地說。

馬洪扣說:“王書記,現在隻能這麼處理,我們是執法者,更要注重依法辦事,不過……”

馬洪扣打住了,很猶豫的樣子,看來是在思考該說還是不該說或者該怎樣說。

“有話就直說。”王福全說。

“但是……目前王亞敏的態度很堅決,等這名罪犯滿刑的時候就打辭職報告,離開監獄。要是……要是真出現這種情況,處理起來就嚴厲了……”馬洪扣低聲對鄭懷遠說。

“這小妮子,在想什麼呢?”鄭懷遠說,“我去找她談談,老書記,你放心,我一定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王福全麵色慍怒,知道他們幾個千方百計是在為王亞敏找理由開脫,為自己著想,多少保全他的一點顏麵,也不好發作。繼而表情變得很頹然,無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擺擺手,拿起筆,繼續寫辭職報告。

王亞敏這事一出之後,王福全不知給她打了多少次電話,叫她回家,可每次談不上兩句,父女倆就鬧翻了。到後來,王亞敏看到是父親的電話號碼,幹脆就掛斷手機。王福全叫老伴去青州市做做女兒的工作,陪了幾天,回來就埋怨他,說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他早同意搬遷,也不至於出這檔子丟人現眼的事情。女兒說她不想一輩子就這麼呆在這山溝溝裏。

那一夜,王福全失眠了。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步履蹣跚,蒼老了不少。

他思前想後,再三權衡,就給劉德章打了電話,將自己女兒王亞敏的事情彙報了,作了檢討,然後說我馬上給你寫辭職報告。

辭職報告是王福全派馬文革專程遞交給劉德章廳長的。

緊接著,謠言鋪天蓋地而來,說廳裏批準了王福全的報告,彭家仲要兼任黨委書記了;要從監獄現在班子成員中提拔一個任政委,不是馬洪扣就是鄭懷遠,王福全推薦了鄭懷遠,但是彭家仲卻傾向於馬洪扣,還要把顧衛國提拔為紀委書記;還有消息說連同彭家仲都要下課,監獄班子要大換血;彭家仲一走,這搬遷又擱淺了,監獄前期花的那些錢都打水漂了;更有人說這是彭家仲的陰謀,就是要把王福全逼下台,自己好一手遮天。

……

雖然辭職報告遞交了上去,但是一直沒有音訊。

班子成員們這些天都顯得很謹慎,小心翼翼地維係著和諧的局麵,每個人心裏雖然都在盤算、猜想結果會怎麼樣,也利用各種各樣的關係打探廳裏的消息,可嘴上卻一個字都不提這事兒。大家都猜測彭家仲一定知道結果,但都沒有去問。

還有一件事也攪擾著一些人的心,就是那封供應商寫的匿名信,究竟與監獄內部某些人有沒有關係。很多人認為與鄭懷遠的老婆徐文馨有關係,就是要千方百計地阻擾招標采購。但是很多人分析,鄭懷遠的老婆不太可能做這事,就是推行招標采購,以鄭家的勢力,怎麼著都要中一些標,犯不著這樣做。何況再怎麼著他鄭懷遠還是王福全一手提拔起來的,在目前形勢下,也犯不著冒險得罪王福全。一些人據此推理,這個自稱供應商的一定是個冒牌貨,是那些想把王福全趕下台的人的一種手段而已,那麼誰最想把王福全趕下台呢?不言而喻,肯定就是彭家仲。

監獄上下,眾說紛紜,莫是一衷,人們的心跟這酷熱的天氣一樣,浮躁、猜疑、沉悶、脆弱。

不管是王福全辭職事件還是匿名信事件,矛頭最後都指向了彭家仲。

恰好就在這個時候,青州市召開兩會,一些代表在會上強烈批評雙河監獄,說雙河監獄的罪犯在市區勞動不僅有損青州市的形象,而且搶了農民和下崗工人的飯碗,不利於社會穩定;雙河監獄民警警容不整,每天出沒於建築工地,皮膚黑黝,渾身泥漿,貌似假警察,但是老百姓難以分辨警種,誤認為是青州市的公安民警,有損公安隊伍形象。要求雙河監獄把罪犯收監,不準他們在青州市打工。

消息很快在全監獄蔓延開來,人們一下子陷入了迷茫,爾後自然而然地滋生了一種自卑而失落的情緒,同樣都是人民警察,為什麼我們監獄警察就這麼沒有政治地位?為什麼我們不能受到同等對待?這種情況在雙河鎮、在監獄所處的本縣是不會發生的。與所在地公務員相比,盡管雙河監獄的收入不算最高的,但也不是最低的。而當地都知道監獄是一個什麼樣的專政機關,除了一些不諳世事的農民偶爾胡鬧一下,各級政府都對監獄禮讓三分。多年前監獄設卡追逃,本縣縣長的車子不接受檢查,守卡的民警拔槍朝車射擊,把輪胎打爆。事後,縣長道歉,並處罰了司機。這件事情在當地震動很大,也一直是雙河監獄所有人都感到自豪的,盡管事件過了很久很久了,但人們還時不時地翻出來,加點佐料,津津樂道一番。甚至傳聞還說這位縣長到鄰縣任縣委書記時,在大會上告誡屬下,以後有雙河監獄在本縣設卡追逃,一定要全力配合,雲雲。

然而,在青州市,遭遇到的卻是另外一種待遇。

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再艱難,也沒有當年建立監獄的時候艱難吧?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去青州市當二等公民呢?

於是有人引導人們充分發揮想象,如果把那些投進搬遷的錢拿來就地搞建設,搞產業結構調整,監獄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說到底,不僅王福全該辭職,彭家仲更應該辭職。

人心不穩,紀律也明顯鬆懈起來,人浮於事,大家都渾渾噩噩地混天黑,監管紀律也有明顯的滑坡跡象。鄭懷遠急了,要是這樣下去,監管上首當其衝要出事。於是連日來奔波在基層,到每個監區每一個工作點視察,不僅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安撫民警,還嚴厲要求監區領導加強管理,要是哪個監區在這個非常時期出事,就處理哪個監區的監區長。

鄭懷遠還在二監區與民警同吃同住,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給人們留下一種感覺,這段非常時期,要不是鄭懷遠撐著,監獄說不定會出什麼事兒呢。

但在馬洪扣看來,這隻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誤導的一種錯覺,其他監獄領導哪個不也是三天兩頭在往基層跑?為什麼人們把他這個三把手的聲音不當一回事呢?馬洪扣認為這是一種很不正常的現象。謠言應該是分散的、破碎的,換句話說是沒有方向的。如果最後指向了與當事者沒有關係的第三人,那就不是謠言了,而是有人蓄意引導了輿論,試圖掌控民間話語權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是說,如果廳裏批準了王福全的辭職,勢必要對監獄班子進行考察調整充實,這些言論要是占了上風,影響了上麵的決策,那麼雙河監獄又將陷入更大的內耗。

他來到王福全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老書記,我也是你提拔的,你別偏心眼兒。”

王福全詫異地說:“你這話中有話啊?”

“現在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另外一個人,你知道麼?”馬洪扣問。

他麵無表情,隻是點點頭,好像再思考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鄭懷遠這個人怎麼樣?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馬洪扣徹底失望了,繼而感到憤慨:“王書記,我覺得你這辭職報告被某些人利用了,現在監獄正處在十字路口,你怎麼不顧大局,這時候寫什麼辭職報告呢?說句不好聽得話,你是為了自己的顏麵而不惜犧牲整個雙河監獄的利益。”

還沒有人敢這麼直截了當地批評他,王福全臉色微變,但努力保持著鎮定和談定。

馬洪扣接著說:“你反思過沒有?亞敏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有沒有責任?又有多大的責任?我在青州以我人格擔保說我們監獄一定會搬遷,她怎麼說?就是現在馬上搬遷,她也不想在監獄呆了。我理解她,你都這麼要麵子,何況她還是個女孩呢?如果你與家仲同誌一條心,如果你及時敲打一下某些人,會出現今天這情況嗎?你想保穩定保平安,維持到這一屆滿,好全身而退,給雙河監獄的百姓,給省廳局領導留個好印象,結果呢?”

王福全認真地聽著,沒有插話,汗珠不停地從額頭上冒出來,不時下意識地擦擦汗水,見馬洪扣不說話了,便看著他問:“說完了?”

馬洪扣冷冷地說:“沒說完,隻是不想說了。”

“那你就說完,我聽著呢。”王福全微微一笑。

“我說了,不想說了,說了也白說。”

王福全沉默了一陣,說:“我在辭職報告中推薦你做政委、黨委副書記。”

馬洪扣一愣,腦袋裏紛紛擾擾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劉德章打開車門,一股夾帶著灰塵的熱浪迎麵撲來,立即感覺有點頭昏腦脹,他定定神,才從車子裏出來。太陽如火,炙烤著皮膚隱隱生痛,秘書盧川連忙把傘撐開給他遮擋陽光。剛走幾步,汗水便潺潺而出。

“這地方,怎麼比重慶還悶熱?”同行的廳政治部胡主任一邊擦汗,一邊抱怨說。

劉德章來到二樓,轉悠了一圈,辦公樓很安靜,雖然門都是開著的,但是上班的人很少,每間辦公室隻有一兩個人,或聊天,或打盹,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監獄長辦公室門口,一個電工模樣的人正在抄電表,便走過去問:“請問,今天人怎麼這麼少?”

電工說:“都在開大會呢。”

“哦……”劉德章見他合上記錄本要走,便問,“你們監獄長怎麼樣?好說話嗎?”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機會跟他說上一句話呢。你們來辦事的吧?下午上班時候再來吧,那時候好找彭監。”電工說。

“你們開什麼大會?”胡主任皺皺眉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