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連長揮舞著大刀,高喊:“同誌們,想活命的,跟著我去砍狗日的!”
紅軍戰士們一個個從樹叢中躍出來,狂叫著衝向白匪軍。旋即,喊殺聲和慘叫聲刺入呂秉林的耳鼓。
16歲的呂秉林躲在一顆大樹後,瑟瑟發抖,這是他參加紅軍以來第一次看到的血肉橫飛的場麵。
一個月前,他正在整地播種小麥,突然來了一隊衣衫襤褸的人,一個挎著短槍的人走到他麵前,把小麥種子倒進籮筐裏,以命令的口氣叫他把兩個籮筐挑上,跟著隊伍走。
“這可是東家的小麥種子啊……”他鼓起勇氣,央求說。
“你的東家在哪裏?”
他朝東家的房子指了指。
那個挎短槍的人立即命令隊伍直奔東家的房子,衝進去不由分說到處翻,把糧食、大洋、布匹、棉花、鹽巴全翻了出來。
東家發現了他,驚恐的眼神中明顯透出一股惡狼般的凶殘。
其實,他不想也不敢搶東家的東西,也想阻止這些人,但是人家可是帶槍的。
他不敢吭聲,挑著滿滿兩籮筐糧食跟著隊伍走,走了幾十裏,那個挎短槍的人叫十幾個人把這些東西運走了,他的籮筐空了。他滿以為可以回去了,但是他們卻沒有放他走的意思。
那個挎短槍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別怕,等翻過這座山,我們就放你回去。”
這座山,他知道的,叫大巴山。
其他人都叫那個挎短槍的人為連長,他不知道連長是什麼,反正是個當官的吧?或者是個當家的。
每每有人家,這些人就到屋裏翻,隻要翻出糧食,就裝在他的籮筐裏。連長就放一塊大洋,後來大洋沒有了,就放一包煙土;再後來,煙土沒有了,就放幾張寫著字的布片;再再後來,布片也沒有了,就在一張紙上寫幾行字,放在人家的桌子上。
他不明白那些布片是什麼東西,他不識字,當然也不知道連長寫在那些紙條上的字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他參加了這支叫紅軍的隊伍才明白,那些布片是紅軍發行的錢,叫布幣;而連長寫的那些紙條,是欠條。
連長說,等革命勝利了,再還給老鄉。
他尋思,這不等於是土匪嗎?
一個戰士偷偷跟他說,連長姓姚,外號叫姚瘋子,連很多老戰士都不知道他的真名。這種做派是違反紀律的,隻有姚瘋子才敢這麼幹。
一路走,像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有二十來個,都是沿途“叫”來的老鄉,幫著背糧食什麼的。翻過這座大山後,連長果然兌現了承諾,把他們放了。老鄉們一哄而散,就像從土匪窩逃出去一般。
可他沒有走,他不是不想回到家鄉,每當他腦子裏重現東家那雙惡狼般的眼神,他就渾身直哆嗦,他不知道東家會怎麼處置他。
前幾年大旱,九個月硬是沒有下一滴雨,莊稼全部枯死了,爹把幾畝田地送與東家,條件是兒子給他當長工,給兒子一口吃的,不餓死就行。東家不收長工,也不要那幾畝田地。爹就跪在東家麵前哀求了很久,東家才很不情願地答應他來做長工。
爹帶上媽和兩個妹妹逃荒去了。
他無法理解爹的做法,為什麼不帶上他,而是求著東家收了他做長工?
後來聽逃荒回來的人說,他爹媽和妹妹都餓死在逃荒的路上,他才一下子明白了爹的用意,就是要讓他活下來,不要讓呂家斷了香火。
現在這麼一回去,東家還不扒了他的皮?那麼爹用四條命換來的、可憐的願望不就無法實現了麼?到閻王殿怎麼麵對爹媽和兩個妹妹?
就這樣,他參加了這支隊伍。
雖然是一名紅軍戰士了,但是他沒有軍裝,沒有槍,甚至連一把刀也沒有。連長給了他一個燒火棍,外加一口大鍋,叫他進了炊事班。連長左看右看他不像一名紅軍戰士,便將自己的軍帽給他戴上。
沒槍就沒槍吧,反正自己是為了活命,為了完成爹要他延續香火的遺願。盡管自己這麼安慰自己,但是看到那些背著長槍的戰士,他還是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連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等在白匪那裏繳獲了槍,就發給他一支。
炊事班長也說,打仗是他們的事,我們隻負責做飯送飯,基本輪不到我們上戰場,用不著槍。其實他們的槍也跟這燒火棍差不多,打幾下槍栓就拉不開了,隻有當燒火棍用,還不如燒火棍好使呢。
他背著大鍋,拿著燒火棍,一路行軍,一路給隊伍做飯,一個月下來,連槍摸都沒有摸過。連長倒是對他格外關照,給他看自己的短槍,並給他講怎麼瞄準,怎麼扣動扳機,但就是不讓他碰一下。
昨晚接到任務,他們連穿插到一個叫兩溪口的地方,去接應一個為紅軍販私鹽的人。一路奔跑,到第二天中午時候終於到達兩溪口附近。向導說,看見前麵那片林子了吧?那地方叫校場梁,穿過那片林子就是兩溪口。
就在隊伍穿過校場梁時,四麵八方突然響起了槍聲,隊伍遭到了伏擊。
呂秉林偷偷探頭看了一眼,到處都是血,戰友們和白匪交織在一起。連長正揮舞著大刀,朝一個白匪撲去,一刀將白匪的手掌砍了下來,那隻斷手掉在地上,還亂抓了幾下,就不動了……
他本能地閉上眼睛,蜷縮成刺蝟狀,隻顧發抖。
他突然聽到狂叫聲,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白匪正端著槍朝他衝來。明晃晃的刺刀,那張獰笑著已經扭曲的臉,頓時令他汗毛倒豎,他一下子懵了,張開嘴想喊,可就是喊不出來,完全就像一隻剛剛出生的小羔羊,任由宰殺。
他看見白匪軍那張獰笑的臉一下子沒了,緊接著倒在他身上,白匪整個身子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感覺自己身上有溫熱的液體在流動。
血光中他看見了連長,連長似乎朝他點點頭,又衝殺過去。
他定定心神,想推開那具死屍,可就是使不出力氣,他也學著戰友們,狂叫一聲,終於把白匪屍體推開。他站起來,喘息著,就像將死的牛絕望地喘氣,眼睛的餘光看到的東西又把他嚇了一跳,白匪的肚子上有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還在冒著熱氣。
他大小就看到過殺豬,他明白那是白匪的腸子。剛才近似癲狂叫喊帶來的力氣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又無影無蹤,他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班長跑過來,把他提起來,抓起剛才那個白匪的槍塞給他,吼道:“你他媽的是不是男人?你不砍他,他就要砍你!”
班長說完,舉起燒火棍也衝了上去。
班長一鬆手,他就站立不住,一下子又倒在地上。
血、斷了的手掌、花花綠綠的腸子……他腦子裏隻有這些。
喊殺聲漸漸平息下來。
“連長,白匪跑了。”
“一班到前麵警戒,其餘的打掃戰場,快,快!”連長揮手下達命令。
他這才爬起來,但馬上又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依舊瑟瑟發抖。
“呂秉林,尿褲子了吧?瞧你那慫樣。”一個戰友從他旁邊拾起那隻白匪的槍,用已經成條狀的袖子擦擦槍上的血跡,嘲笑道。
這個戰士的話立即引來其他戰士一陣哄笑。
連長走了過來,瞪眼責備道:“沒看見他還是個孩子?”
幾個戰士連忙走開,繼續尋找戰利品。
連長蹲下來,拍拍他的頭,安慰說:“我第一次上戰場還不是尿了褲子,沒啥,以後就習慣了。打仗嘛,就得殺人,是吧?你得記住,你不殺他,他就殺你。想活,你就得把敵人殺死。”
接著,連長把他拉到白匪屍體旁邊,把自己那柄大刀遞給他,指著屍體說:“你不要把反動派當成人,他們就是畜生,一隻惡狗,咬你的惡狗,來來,試試,試試!”
呂秉林剛剛才有所安定的心一下子又驚恐起來,他看看屍體,又看看連長,渾身哆嗦地又搖頭又擺手:“連……長,我……我不敢……”
“殺雞總殺過吧?”連長問。
呂秉林慌亂地點頭。
“那就當他是一隻雞。”連長說。
一個戰士接話道:“一隻男雞。不不,公雞,公雞……”
戰士們哈哈大笑。
連長也笑:“對,公雞。”
呂秉林接過連長的大刀,舉起來,看了屍體一眼,隻覺得手腳無力,刀掉在地上。
連長轉身把他的燒火棍撿起來,說:“拿著。”
呂秉林還是不敢拿。
連長臉色一沉:“拿著!”
他這才接過燒火棍。
連長指著屍體說:“小呂,你就當是死公雞,打!”
其他戰士嘻嘻哈哈地笑。
呂秉林依然渾身哆嗦,說:“我……我還是不敢……”
這下連長發怒了,指著他的鼻子罵:“你他媽的是不是人?你看看,我們犧牲了多少人?12個啊,12個與你朝夕相處的兄弟!如果你他媽的不是慫貨,能死這麼多人嗎?”
連長把燒火棍搶過去,重重扔在地上,對另外一個戰士喝道:“把刀給他!”
旁邊一個戰士立即把刀遞給他。他見連長發怒了,隻好接過大刀。
連長撿起他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惡狠狠地喝道:“砍!你不砍,我就砍你!我數三下,一……”
呂秉林目光散亂,突然發現不遠處草叢中有一支槍慢慢抬起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
“二……”連長抬高了聲音。
黑洞洞的槍口在搖晃。
連長雙目圓睜,高高舉起刀,大喝一聲:“三……”
呂秉林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狂叫一聲,扔下刀,撿起燒火棍,一個虎跳,舉起燒火棍朝草叢狠命打下去。
“呯!”幾乎同時,槍響了,但是在呂秉林的燒火棍的打擊下,子彈失去了準頭,不知打到了何處。
連長和戰士們短暫驚愕後,都拿著武器圍了過來。
呂秉林還在拚出渾身力氣打,“咣咣”的聲響連續傳來。
連長托住他的手,然後從草叢中拖出一個人來,笑道:“喲,還是個當官的。”他從白匪軍官頭上摘下鋼盔,戴在自己的頭上,對他說,“你小子,不錯!救了老子一命。”
呂秉林癱坐在地上喘氣。其實,他看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他知道連長不會真砍了他,但是那隻槍一定會要了自己的命。
這時,後續部隊趕到。
團政委沉著臉看了看犧牲的戰士,喝令連長把全連人集合起來。
“一排長!”團政委冷冷的目光掃視著隊伍。
“到!”
“誰是叛徒?”
“……”一排長愕然地看著連長。
“槍斃!”政委對警衛排下達了命令。
警衛排立即將一排長捆起來,押著就走。
連長攔住警衛人員,急了:“政委,一點兒口供都沒有,為什麼殺人家?”
“你不懂肅反的事,沒有口供,證明他是反革命堅決分子,不願說出他們的組織來。”政委沉著臉說。
“我們連哪裏有叛徒嘛?”連長以祈求的口氣對政委說,“政委……”
“沒有叛徒,你們怎麼會遭到伏擊?”
“這……”連長一時語塞。
“二排長!”政委又叫。
“二排長犧牲了……”一個戰士回答。
政委略微遲疑,又叫:“二排副排長。”
“到!”
“你隻要說出誰是AB團的,就放了你。”
副排長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看看隊伍。戰士們都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目光。
“報告政委,什麼叫AB團,我不懂。”副排長立正,大聲說。
“殺了。”政委揮揮手。
……
“你,出列!”
終於輪到了呂秉林。
呂秉林怯生生地說:“要殺我?”
“你隻要說出誰是AB團的,就放了你。”
“這這……這……連長,我不當兵了,我回家當長工種地去,還不行嗎?”呂秉林哭了起來。
“政委!”連長把呂秉林護著說,“他還是個孩子!政委,已經殺了29個了,不能再殺了……就算我們遭遇伏擊,也才死了12個……政委!”
“姚瘋子,你跟我瘋什麼瘋?我看你就有問題!”政委目光直視連長。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當麵叫他姚瘋子。
連長緊緊護住呂秉林,怒吼:“殺了我,不要再殺我的兵了!”
“警衛員,拉走,槍斃!”
這時,左翼傳來密集的槍聲和一連串的爆炸聲,一枚手榴彈飛了過來,他感覺到連長推了他一下,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吉普車突然熄火,把呂秉林從回憶中拉回來。
“呂政委,你稍等,我檢查一下。”司機邊說邊下車。
呂秉林也跟著下車,站在公路邊凝視群山。
午後的初冬,陽光柔和地照在山穀裏,給人春天般的溫暖。乍看,黛色的山體似乎依然籠罩在一層薄薄的煙霧之中,但目光認真去追尋那片煙霧,卻又無法找到。倒是鑲嵌在林中的一片片不規則的黃色和紅色,輪廓分明,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
“咦?”呂秉林有些詫異,“在我的記憶中,這裏有成片成片的青杠樹,怎麼不見了?”
“嗨,大煉鋼鐵砍了唄。”司機說。
呂秉林心裏隱隱一沉。
今天他要去兩溪口勞改農場上任,擔任黨委書記兼政委。
兩溪口、校場梁……對於這片土地,他太熟悉了,在他的生命中,這裏就是他的第二故鄉,是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盡管他隻是在這裏生活了三年。
呂秉林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老鄉的家裏。
他想坐起來,但稍微一用力,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錐心的疼如洪水一般襲來,令他動憚不得。他大叫一聲,又昏死過去。
兩天後,他再次醒來,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裏。
收留他養傷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大娘,姓羅。羅大娘說送來的時候,他渾身是血,渾身是傷口,萬幸的是都沒有傷到骨頭。紅軍撤離後的第二天,白匪軍挨家挨戶地搜查紅軍傷員,羅大娘隻好把他藏在山洞裏。
時斷時續的昏迷和一刻不停止的疼痛,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他想回家。於是拿定主意,反正連長他們也走了,等養好傷,還是回家去,盡管幹長工辛苦一點,總比這吃槍子兒強,還活受這份罪。
羅大娘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大牛,跟他差不多大,女兒叫草花,草花比他小5歲,那年才11歲,每天給他送飯的就是大牛或者草花。半個月之後,他終於能下地走幾步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大牛和草花一連兩天都沒有送吃的過來。他預感出事了,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山洞,小心翼翼來到山口,他驚訝地發現,前麵就是校場梁,但是眼前的景象令他倒吸一口涼氣。
校場梁半山腰那棵青杠樹上,掛著七具屍體,有三具屍體穿著破爛的紅軍軍裝,還有四具屍體是當地百姓。
他想跑,但眼下傷勢,一走出去就會被抓住,看著那幾句屍體,他渾哆嗦,又回到山洞藏起來。
到了第三天,羅大娘和草花終於來了,當他狼吞虎咽地吃飽後,才發現草花躲在大石頭後邊朝山口那棵青杠樹眺望,不時抹抹淚水。
他問羅大娘山口那幾具屍體是怎麼回事?羅大娘說,白狗子在老鄉家裏搜出了三個紅軍,把三戶當家的都殺了。
他又問怎麼多了一具老鄉的屍體?
草花轉過頭來,邊哭邊說:“是我爹……還有……還有……”
“草花!”羅大娘沉聲喝止。
“還有誰?”他心裏一沉,看著草花。
草花看看她娘,又看看呂秉林,淚珠兒吧嗒吧嗒地掉,沒有說話。
“你若不想要你哥死,就閉嘴。”羅大娘指著呂秉林對草花說。
草花含淚點點頭。
他預感到什麼,問:“大牛呢?”
草花一下子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