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當即講述起整件事的經過,他將分寸拿捏得甚好,在該表現自己的地方不忘輕描淡寫地點出來,在該表現周大富、唐秀吉等人的地方也絕不含糊,以免得罪他們,而在東門慶成親一事上則盡量避開不提,張月娥竟沒發現其中的不妥!許夫人心思卻比女兒精細十倍!聽徐海在一些細節處似是故意漏過,她對東門慶是否已成親一事本就有疑,這時再聽徐海絲毫不提及女婿“假意放出成親的消息”——這一點可是許棟放鬆對張月娥監視的關鍵——心中的疑雲便又重了三分。
等徐海說完,她才忽然問:“那你們總舶主,究竟有沒有到餘姚成親?”
這句問真是單刀直入!張月娥一聽,先怔了怔,隨即也發現不妥,便以眼神逼視徐海,徐海說有不敢,說謊又不成,便望向周大富,周大富望向唐秀吉,唐秀吉望向吳平,吳平見他們這樣便知道東門慶定是成親去了,冷冷哼了一聲說:“你們看我幹什麼!”
張月娥隻是心機不深,並非愚蠢,見到他們這樣的神色,哪裏還不明白的?原本滿懷的希望又變成了絕望,一時失態,當場哭了出來,道:“原來他真的對不起我了!既然這樣,你們還救我出來幹什麼!”
吳平、唐秀吉、周大富、徐海等紛紛來勸,張月娥哪裏肯聽?許夫人見眾人勸告之意甚誠,並非敷衍,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對眾人道:“大家先出去一下,我來勸勸。”
眾人心想她們女人之間好說話,便都出去了。
艙內隻剩下兩人時,張月娥再忍不住,撲在母親懷裏大哭了起來,叫道:“娘,娘,怎麼辦!怎麼辦!”
許夫人隻是拍著她的背脊安慰,由得她哭,等張月娥哭得累了,人也平靜了一些,這才道:“還記得他離開南澳時,我和你說過什麼嗎?”
張月娥嗯了一聲,道:“娘你說他滿臉的風流相,將來出去,一定胡來,要我用柔情將他綁住。”
“唉,”許夫人道:“我當時的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啊,你怎麼卻這樣記?我是要你以柔情羈絆住他,卻不是要你將他整個兒綁住!你這個夫婿,綁,是綁不住的。我要你以柔情羈絆住他,是要他不忘了你,不輕賤你,要他記掛著你,卻不是讓你獨個兒霸住他,不是要他隻記掛你一個——你懂了嗎?”
張月娥聽得呆了,許夫人又道:“孩子,你的容貌、出身、智慧都非上佳,要綁住一個各方麵都第一流的男子,如何辦得到?如果他是個悶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又是如此的風流——這樣的人可以多情,卻不會專一的。難道你和他成親時就沒想到?”
許夫人說到這裏,張月娥已經明白母親的意思是要容許丈夫再娶,這個時代三妻四妾本屬尋常,張月娥對東門慶是一見麵便生仰慕之情,於仰慕中又夾雜著一些自卑,所以她其實也能接受東門慶納妾,但任何人陡聞配偶另結新歡,總會不樂,何況是沒告訴自己就娶妻?這時在許夫人的開解之下情緒漸漸平定,卻又擔心現實的形勢來,泣道:“我也知道自己管不住他,他在外麵怎麼風流我也不管,就是納多少房妾侍,我也容他!可是現在,他是跑到餘姚去成親啊!而且對方聽說還是個官家小姐。在南澳時,聽說他在餘姚成親時的風光,我的心已像被針紮一般——那些個大場麵,我成親時何曾有過?娘,我怕他是不要我了!”
許夫人道:“不會的,孩子,不會的。”
張月娥道:“娘,你就別安慰我了……”
“我這不是安慰的話,我這是依照情理推測。”許夫人道:“你聽我說:娘在賊窩裏呆得久了,對賊窩裏的明爭暗鬥也見得多了。一窩賊裏,若是賊頭勢大,窩內無人有反叛之意,則小賊們無論做什麼,都會看賊頭的臉色行事!越是聰明的小賊,就越會揣摩賊頭的心意!”
張月娥有些懵然,道:“娘,我聽不懂。”
“你夫婿東門慶,就是一個賊頭啊!而吳平、唐什麼吉、周大富還有那個假和尚徐海,就是小賊!”許夫人道:“水蛇蔡、水蝦蔡等是二愣子,但吳、唐、周、徐卻一個比一個聰明!要是東門慶真的不要你了,你認為他們還會這麼尊崇你?還會花這麼大的力氣,冒這麼大的風險來救你?”
張月娥聽到這裏,不但心情慢慢開解,而且心思也轉入另外一個方向,由情緒的波動轉向情理的思忖,過了一會道:“你是說,他還記掛著我?所以他的手下才會尊我敬我?”
“不止如此!”許夫人繼續說:“你的夫君,與尋常人家的男兒不同,他是一個大賊頭啊,賊窩不小,手下又有許許多多的小賊。小賊多了,就必然會有鬥爭。賊窩大了,裏頭就有小賊要想方設法往上爬,就有大賊要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並更進一步。要晉升也好,要保位也罷,除了在外立功或者熬資曆之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想辦法讓賊頭身邊的女人吹枕邊風——這是最快的捷徑!那個徐海,就是要往上爬的小賊,那個唐什麼吉,就是要更進一步的大賊!而你,就是他們認為能吹枕邊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