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中元節後。
夕食之後燕卓便出去了,簡狄躺了一會兒,又有人過來送藥,她身體不好,常常躺著就過了一天,心下極其煩躁,摔了碗道:“喝什麼藥!都給我下去!”
又是劈裏啪啦的脆響,又急急吼了一聲,寢殿裏一排宮人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吼完她便覺眼前一黑,撫著胸口順了順氣,勉力睜開眼才看清眼前,褐色的藥汁濺得四處都是,宮人正在收拾滿地碎了的瓷碗,室內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藥味。
幽婉走近一步,對她輕道:“公主,太子今日要過來,現下……還是改日?”
簡狄一身素白的中衣起了褶子,長發淩亂,臉色還帶著發作後的潮紅。這個狼狽樣子,怎麼見阿素,他雖然愛玩,然而也依戀母親,常來看她,若見她發狠摔碗,或者大聲斥責宮人,必然被嚇到。
她揉了揉額角,道:“改日罷。”
日日在寢殿裏寸步不出,好像冰雪的囚籠死死鎖著她浴火的翅膀,她哪裏受得了。
簡狄隻覺得更加失望,她自知脾氣不算好的,原先被燕卓指出來,已盡力避免再遷怒他人,而現在愈演愈烈的火氣騰騰地漲起來,壓也壓不住。
原本隻是體虛罷了,但如今她那些曾苦苦堅持的東西,如她的毅力與精神,卻也在百年的好時光裏漸漸銷蝕。
那是燕卓的包容遷就所致麼?還是她自己一味的依賴,以至失去頂風冒雨的勇敢。
果然躲不過,病最致命之處,還在攻心。
她定了定氣,對幽婉道:“陛下用過夕食了麼?”
“陛下……今日一早便出去了,沒有回來。”
出去了?如今東海並非高枕無憂,西邊瑤姬的軍隊操練刻苦,整齊精銳,隨時待命而發,他竟扔下一攤要務甩手出去,至今未歸?
“怎麼回事,這都什麼時辰了。”她的語氣不免嚴厲起來,幽婉跟了她多年,心知這是她暗怒的表征,隻得竭力斟酌著字眼,答道:“幽婉不知,想必陛下定有要事,不欲驚擾公主,才孤身出門了無音信。”
簡狄從榻上起身,冷聲道:“如今還有什麼要事須得他親自出去辦?去紫珠殿。”
幽婉不多言,急忙替她拿來外衣,還要梳理頭發,簡狄皺眉,一揮手,“不必了。”
*
下弦月,西斜如醉。
簡狄身披一件血紅的外衫,快步走時衣帶飄起飄落,如一陣風一樣刮去紫珠殿。
紫珠殿燈火通明,書房的雕花木窗被支起,長明燈穩穩地燃著,映著窗下草葉的濕重霧氣,才下過一場雨的夜明淨剔透,露珠錯落綴著,欲滴的模樣似欲語還休。
為保證機密,書房置在殿外,簡狄停在抄手遊廊上,看著窗紙上投著的人影。
她熟悉的模樣。
幽婉正要上前稟報,被她抬手止住,宮人們依她的意思退下,她獨自走近,聽見他的聲音。
“將東北荒十萬軍調過來,交予後土手下,新製的虎符三分,一塊給她,一塊給句芒。”他淡淡的聲音裏透著不可動搖的果決。
“君上……此事……”
“怎麼?”
“調兵與新製虎符需得批準,帝君還在中原……”
“之前怎麼不見你如此?讓你做便去做,何來如此多廢話。”他出聲斥責,那語氣是不同以往的緊繃。
簡狄站在窗下,隻覺忘記如何呼吸,胸口憋悶生疼。
調兵,製虎符。
越過隱羅。
還有……之前。
她幾乎不敢再想。
心底苦寒得如入冰天雪地,不……當是淩遲之痛。
她張了張口,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要痛斥一通,卻覺詞窮。她已被生生卸下武器,手腳嬌弱,哪裏還有力氣再衝上去,傷他半分?
她自身難保,還要看著一生心血東海落入他手。
不是無力,而是深深的空虛迷惘。
這是百年喜樂平安的代價麼?
她的太白殿,竟是一場華夢麼?
那些燈下眼裏藏不住的笑意都是假的麼?
原來衝天火海,原來天雷劈落,那便是她的歸宿麼?
她一再想要躲避,一再癡心幻想,然而命數之苦,是她一介生靈便能扭轉的麼?
喉頭腥甜湧上來,眼前漆黑如夜,她再支持不住,單手扶著牆重重咳出來,猶自帶著決絕,發軟雙膝死死撐住。
滿腔桃花血,盡灑緇衣袂。
沒有係好的外衫滑下肩頭,口鼻裏噴出的血灑滿中衣素色的衣袖。
耳邊嗡嗡聲愈加清晰,鑽入耳中如針刺一般,她頭痛欲裂,雙肩止不住地顫。為什麼夏末的時節,她竟覺得這樣冷,寒意從周身緊緊纏上來,從心底一路冰凍至四肢百骸,如墮冰窟。仿佛有人在耳邊大聲疾呼她的名字,簡狄、殷緹還是阿殷,帶著她幾乎為之落淚的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