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歌好唱口難開(1 / 3)

1

初冬的山風,浸透著寒意,將山灣裏的魚塘水麵吹滿了皺紋。尹世明嘴裏叼著葉子煙杆,蹲在魚塘坎上,眼睛緊緊地粘住水麵白色浮漂,心裏禱告著:魚兒們啦,走遠一些吧,這裏有釣你的人,釣著了,要弄你去開膛破肚下油鍋,千萬不要遊過來,更不要去吃釣子上的蛐蟮。聽話啊,等他走了,我拿幹飯裹黃豆麵喂你們,又香又好吃。

離尹世明不足一米的地方,有一個男子在釣魚。男子三十來歲,右手握著釣竿兒,左手一字一樣從胸前橫過去,捏住右手手肘成一個支點,左腿繃得筆直,右腿斜出去,一抖一抖的,很隨意很瀟灑的樣子。他姓白。尹世明的兒媳婦崔婷給家人介紹:我堂舅家的白老表。於是,尹家人都喊他白老表。

尹世明看著白老表釣魚,心裏泛濫著一種酸溜溜的味兒。他倒不是吝嗇幾條魚,不安逸白老表來釣。他不是吝嗇之人,為人處世很大方。左鄰右舍找他借油借鹽,他借給你後,會心熱口燙地說:拿去吃就是,不消還得。有人想試試他是不是虛情假意,第一次借的沒還,又找他借第二次,他照樣心熱口燙地說:拿去吃就是,不消還得。農村的習慣,農用工具最忌諱別人借用,但他的隻要自己沒用,都會借給你用。那一些年很窮,有的走親戚沒衣裳褲子穿都找他借。他會笑眯眯地捧到你麵前:隻要喜歡,穿起合身,拿去穿就是了。

尹世明心裏泛濫的那種酸溜溜味兒,來自於對兒媳婦崔婷的不滿意。

在家裏,尹世明是絕對權威。不是不給老婆伍子芬權力,是伍子芬主動放棄。尹世明有事給她商量,不管對與錯,她一律一句話:隨便你們。時間久了,尹世明幹脆省略商量的程序。兒子尹小林,平時溫順寡言,隻知道幹活,沒有主見,尹世明有事想給他商量也商量不出結果。尹世明成了家裏的一言堂。

自從兒媳婦崔婷進屋後,尹世明明顯覺得,他在家庭裏的權力受到挑戰。誰要是借油借鹽不還,崔婷就要提醒借東西的人歸還。尹世明認為這是剝他的臉皮,說崔婷:那一點鹽巴,那幾滴油,值幾個錢嘛。崔婷則說:不是值不值幾個錢的問題,關鍵要養成借東西要還的習慣,你看起來大方,讓人借了不還,一次二次,長期下去,就會慣壞人的品性。尹世明找不出恰當的理由反駁,隻好對崔婷幹瞪眼。論家境,崔家比尹家好;論相貌,崔婷真的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能娶進這麼一個光鮮亮麗的兒媳婦,用鄉鄰們的說法,睡著都笑醒了。這種情況下,尹世明除幹瞪眼外,敢對崔婷拍桌子打巴掌,大權獨攬,不讓崔婷發言嗎?

放棄一部分權力尹世明都不計較,關鍵是崔婷竟然敢自作主張:既不給他商量,也不給他打招呼,就把人請來釣魚,他好歹是一家之主,這不是明擺著不把他放在眼裏、公然藐視他的權威嗎?尹世明早就有言在先,天王老子都不準哪個來釣。那天吃早飯尹世明宣布這項決定時,崔婷是聽見了的,還表示熱烈擁護:就是該這樣。

然而,崔婷已經把白老表請來了,又不好說不讓他釣,再說白老表是縣林業局的幹部,唯一能做到的,盡量讓白老表少釣一點;好像少釣一條魚,就多保住一分他一家之主的權力與尊嚴。因此,尹世明放下挖土殯紅苕種的事沒做,來陪白老表釣魚,心想讓他釣個三五斤,就找借口讓他不釣了。看,浮漂子又動了。白老表手疾眼快,明淨的天空劃過一道銀弧,一條巴掌大的鯽魚便落在了白老表手中。尹世明眉毛一皺,心裏嗔怪道:叫你們不要遊過來,不相信,這下好了,等著開膛破肚下油鍋去吧。

白老表把魚放進提篼裏,又穿好蛐蟮拋下釣,換隻腳站成原來的姿式。尹世明叭了一口煙,腿蹲得有一些發酸,見白老表樹樁一樣站著,暗忖道:他肯定難得站了,叫尹小林給他抬一條矮板凳來坐著釣吧。這個想法剛冒頭,他立即把它槍斃了:坐著釣舒服,白老表釣起不走,自己一家之主的權力與尊嚴受到的侵犯不就越大了嗎?讓他站著釣,難得站了,他就不釣了。

白老表原想崔婷陪他釣的,被她老公公尹世明陪著,有些不自在;找了幾個話題給尹世明套近乎,都套不上,但又不可能兩個大活人在那裏半天不說一句話,無聊中一隻眼盯著浮漂子,一隻眼左睃右望,見尹家家門前那麼多光禿禿的山頭,沒話找話道:姻伯,你們這裏這麼多荒山包,怎麼不開發出來種水果啊?

尹世明取下叼在嘴裏的煙杆說:地太瘦了,種起要化苗。

白老表說:種油樟吧,保證行。油樟耐旱,耐瘦,生長快,栽下去兩三年就可以摘葉子熬樟油了,現在樟油國際市場搶手得很。關鍵是效益好,一畝油樟,大肆采摘了,至少收入二千元,三五年小見成效,八九年大見成效。啪,有山蚊子叮腳杆,白老表一巴掌拍下去,說,栽了油樟,蚊子墨蠅都沒得一個。

正說到尹世明的心病上。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想掙一點錢,把那三間小青瓦房、兩間草房,全部變成水泥平房,給兒孫們留一點想頭。可惜手長衣袖短,作揖不方便,把頭發都想得白花花的了,願望像跟他懷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瞟都不瞟他一眼,更不要說給他眉眼傳情,暗送秋波了。聽白老表說栽油樟能掙錢,並且一畝至少二千元,好像心裏藏的一隻兔子被嚇著了,在胸腔裏奔跑起來:真的?

白老表微笑道:未必我還哄姻伯了?

尹世明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肯定沒哄,但栽種管理我一竅不通,又沒有本錢。

白老表又拉起一條四指寬的鯽魚,邊取魚邊說:隻要姻伯願意幹,怎麼栽怎麼管,技術指導算我的;本錢當然要一些,農村信用社的汪主任我熟悉,可以幫助你搞小額貸款,你開發個一兩百畝沒問題。

嗯,那就要靠白老表多幫忙了。尹世明這樣說著,心裏飛速地打著小九九:種兩百畝,每畝一年不說兩千元,一千元都是二十萬。二十萬元啦,不要說修水泥平房,樓房都能修兩座,不得了啊!他心裏的兔子狂蹦亂跳,抑製不住地問白老表:開發一畝要好多本錢?

白老表說:炸藥雷管,鋼釺二錘,人工工資,樹苗肥料,滿打滿算,每畝本錢不過四五百元。

尹世明默算道:二五一十,兩百畝十萬元,有收益後,不要說二千元一畝,保守一點按一千元算,一年收入的一半就把賬還清了,以後長流水,每年至少二十萬元進賬,我就成大款了。那時候,財大氣粗腰杆壯,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何樂而不為啊?他激動得聲調都變了,對白老表說:可以考慮。之後,站起身來,亮開嗓子喊:尹小林,給白老表抬一條矮板凳來。見白老表又釣起來一條魚,他走過去伸手抓住吊線幫著取。白老表看到尹世明的態度,頃刻之間冷水變成開水,淡淡一笑道:姻伯,我來。尹世明把魚放進提篼說:沒關係。

晚上,伍子芬都快睡醒一覺了,聽尹世明說:差一點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人家來幫助我擴大權力,還當是來沾光揩油的。

伍子芬以為尹世明說夢話,用手指頭輕輕搔了搔他的肋巴骨。尹世明側過身,麵向伍子芬,突頭突腦道:呃,你說,二十萬元錢,有好大一堆?

伍子芬說:不清楚。

尹世明說:那麼多錢,找不到地方放,找不到地方用怎麼辦?

伍子芬勞累了一天,身子很沉很重,不想說話,說你在說夢話,你又是醒的,睡了。

尹世明心裏儲滿的歡樂,盛夏大江一樣洶湧澎湃,哪裏睡得著?他對伍子芬說:你不知道,白老表建議我們家裏種油樟。隻要種上油樟了,今後我們年年至少有二十萬元的收入。那麼多錢,哪裏找地方放,找地方用啊?

伍子芬淡淡道: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不要胡思亂想,睡了。說著側過身去,用背抵著尹世明。

伍子芬不配合擺龍門陣,尹世明很掃興。他清楚,不把自己弄疲倦,今晚上肯定睡不著覺,便伸手把側臥的伍子芬扳為仰躺,偏腿覆蓋上去。

老不收心。伍子芬想睡覺,木板一樣躺著絲紋不動,聽憑尹世明去瞎忙。

2

太陽出來嘛樂兒——

別看尹世明身材矮小,唱起山歌來聲音亮堂得很,年輕時候嘴巴一張,唱得家對麵的牛角山都打抖抖。有人傳他的奇,說婆娘都是唱山歌唱到手的。現在年紀大了,敞開嗓門唱得少了,實在喉嚨癢得不行,就咿咿呀呀地哼哼。可現在而今眼目下,他很快就要成為腰纏萬貫的大款,有如注入強大的興奮劑,腰杆子突然硬朗起來,人也陡然精神百倍:有錢的感覺真爽,有了爽的感覺,心裏便釀造出波瀾壯闊的高興,人就變得年輕活躍了,不唱山歌不行:

喜洋洋喲啷羅——

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白老表走後不幾天,尹世明經過深思熟慮,反複論證,在飯桌上提出種油樟的事。兒媳婦崔婷知道是白老表的建議,很是興奮,第一個表態:好。兒子尹小林聽說這麼好的事,也答應道:種嘛。伍子芬波瀾不興,平靜如牛角山下那潭水道:隨便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全家人意見高度統一。

找到村裏李支書、趙主任,談出要開發荒山種油樟。李支書、趙主任說:馬鄉長那天來村上發了話:再等一年,我看見那一些山頭,還是光禿禿的球毛不長一根,就請你們把位子讓開。我們腦殼都摳爛了。你主動要求開發,好啊,村上給你優惠政策,不收一分錢承包費,你要開發多少畝,去開發來種就是。哈哈,順船順風,一路暢通。

再說開發經費的籌措,崔婷托白老表擔保找汪主任貸了五萬元,魚塘裏喂的魚捉來賣了二千多元,過年豬也吆去賣了近二千元。崔婷說,她回娘家借一點,都不夠,盡量少請人,節約人工工資。所以啊,開發需要的錢也沒有多大問題。

整個開發前期工作,沒有一點磕碰踢絆,全都順順當當,尹世明不高興都不行。隻要高興,做起事來渾身是勁。因此,開發荒山那一段時間,天剛蒙蒙亮,他就叫上尹小林上山,天不黑盡不回家,領著請的幾個人,爆破鬆土,削坡砌坎,壘台平地,挖坑植樹,吆五喝六,風風火火。他的腳板磨起了果子泡,手掌皴裂出娃娃口,沒叫半句苦,沒喊一聲累。幫他的海生,看見尹世明抱了一坨要兩個人才抬得起的石頭去砌坎子,笑他:尹二爺,你一天到晚使不完的勁,是不是人生第二春了?尹世明不懂第二春的含義,以為給貓兒發情叫春一個意思,砌好石頭搓搓手上的泥巴,笑眯眯地罵道:說你媽的腳,你媽才第二春了。

挑起扁擔嘛嘍嘍扯——狂扯——

尹世明嘴裏還是山歌,不過,還沒唱到最後一句“上山崗嘛羅羅”,嗓子眼被卡住,唱不出來了:眼看就要過年,請的人見還沒給他們結算工錢,找上門來:大賬小賬,三十晚上。我們磨筋累骨給你幹了大半年,總得拿一句話出來說嘛。

其實,尹世明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按原來打算,請五個人,每個人連爆破平整土地在內每挖一個窩八角工錢,吃自己,尹世明提供工具。那些山包,不是死黃泥夾鵝卵石,就是斑鳩沙含石殼殼,不好做活路,麻煩的時候一天一個人隻能打四五個窩,舍生忘死做一天,隻有三四元錢的收入,請的人說尹世明“摳”,不願意幫尹世明幹了。人不好請,年輕壯勞力基本上都外出打工走了。尹世明沒辦法,想到自己不久就是大款,有的是錢;人家一天到晚日曬雨淋,累得張著口出氣,做一天才得那麼一點錢,人心都是肉長的,換成自己都不願意幹,便長了工錢,每窩提高到一元,自帶吃食也改為他安排生活。崔婷有意見,說那樣一畝差不多提高了一百元的開發成本。尹世明批評崔婷:提高兩百元又怎麼嘛,活路要人做,有了效益,粑粑掰一個角角都夠他們吃了。這樣一開支,計劃的工錢被擠占挪用。家裏又沒有多餘的錢,讓崔婷去找娘家借,崔婷一來找娘家伸過兩回手了,再者心頭有一些不安逸老公公大手大腳花錢,不願意再找娘家借。年關來了,尹世明開不出工錢,急得抓腮搔耳,沒辦法,隻得如實給幫工們說明原由,開空頭支票:等油樟發展起來了,我尹世明有的是錢,不會虧待你們。

海生挑頭不答應:你給我們畫餅充饑啊?等你油樟有效益都猴年馬月了。何況你那油樟還是樹苗苗,今後見不見得到效益還是未知數。

尹世明道:我投資了那麼多錢都不怕,你一個人才三四千元工資,怕什麼?

海生說:是啊,你不怕,我們怕。你還是想一個辦法吧,一家娃兒大小就等著拿錢回家過年呢。

其餘四個人也跟著說要拿錢買東西回家過年。

真刀真槍逼在尹世明眼前,他一時有一點犯難,便說:我眼前確實翻不過這道門坎,請你們寬限我,油樟有效益了,工錢我翻一倍拿給你們好不好?口說無憑,我馬上打條子給你們。另外,你們辛辛苦苦給我幹了大半年,明天把家裏的婆娘娃兒一齊喊到我家裏吃年飯。

幾個人麵麵相覷,見幹竹竿兒熬不出油,私下作了商議,自認倒黴,接受了尹世明的意見。

崔婷去城裏白老表處請教油樟樹苗的管理問題回家,聽尹小林說尹世明給人打了翻倍的工資條子,抱怨尹世明不該這樣做。尹世明詰問她:我叫你去娘家借點錢開工資,你怎麼不呢?

崔婷無理反駁,隻好啞口。

尹世明口沒啞,但山歌變得老態龍鍾了,躺在嗓門眼裏,懶洋洋的,邁不開腳步。

3

尹世明這輩子身上最多揣過一千五百元錢,賣魚的,回家就交給了伍子芬,鎖進了櫃子頭的小箱子裏,還用一塊紅布裹了又裹。說穿了,錢隻經過了尹世明的手。記得他把錢拿給伍子芬時,半抱怨半自豪地說:這輩子老子掙錢,你用錢。伍子芬不高興:我亂花過一分一厘沒有嘛。

尹世明對錢沒有一個具體概念。在他眼裏,錢是實實在在的一堆貨,一樣物。比如那一千五百元,他就隻知道是五大挑魚。賣魚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攥住揣在衣裳包包裏的錢,打了一個冷笑:幾百斤魚,嘿咗嘿咗地挑去,回家一個包包就裝了;包包還空很多,再有幾大挑魚錢都裝得下。打算種油樟那天晚上,他睡不著覺,扳著指頭,將二十萬元物化成魚:五大挑魚一千五百元,二十萬元就是六百六十多挑魚,全部堆在魚塘頭,肯定堆得比團包山還高;魚死了吃不得,又腥又臭,團包山那麼大一堆,腥臭味不飄十裏八裏才怪,因而引發出“那麼多錢,找不到地方放、找不到地方用”的感慨。

那天賣魚,見一家文化用品店裏有一個鐵皮櫃子,高三米,寬兩米,很鐵實,又是暗鎖,他要買。尹小林問買來做什麼?他含糊地說:今後有用。什麼用?他想買來放著,今後裝錢用。買回家後,特意放在他的床頭前。

想到今後會有那麼多錢,尹世明懶洋洋地躺在嗓門眼裏的山歌,很快又恢複了元氣。油樟開發的開支,伍子芬隻會算簡單的賬,不會算複雜的賬,見進出的錢那麼多,怕弄錯,不願意管。尹世明紮根在心裏的想法是男人找錢女人花,當然也不管。這樣,掌管開發開支的財政大權,曆史地落在了崔婷肩上。尹世明聽崔婷說,油樟開發花出去七萬多元,加上打的工資白條,全部加起來不過十二萬多元。尹世明想,今後一年收入的一半多一點就夠了,嘻嘻,怕什麼呢?唱吧,大聲唱吧:

太陽出來嘛樂兒,喜洋洋喲啷羅——

尹世明雖然繼續唱,可覺得底氣沒有原來那麼足了,該高音的地方鼓不起勁唱上去。

經過一年多的苦掙苦紮,兩百畝油樟,栽下地長出窩了,但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有經濟效益。為了掙一點錢以短養長,白老表建議,可以在土質好的油樟樹下間種西瓜。尹世明接受了建議。西瓜地的地力要肥一些,熟地草、馬鞭子等野草瘋長,周圍割草的人就往西瓜地裏鑽。尹小林不準任何人進地割草。尹世明則不以為然:都是挨鄰側近的人,割點草算什麼,讓他們去割吧。西瓜快成熟了,有人趁割草之機順手牽羊,魚龍混雜地把西瓜搬進背篼裏。尹世明很生氣,氣憤地罵道:除非不逮著你,逮著了腸腸肚肚都要叫你吐出來。

那天天氣很熱,尹世明吃了晌午飯想睡一會兒午覺,熱得睡不著,他想還不如山上西瓜棚裏涼快。剛走過牛角灣上坎,見西瓜地裏有一個人影子在蠕動。他輕腳輕手地梭過去一看,大溝頭李二嫂正在偷西瓜。他心頭一股火直往腦頂門上躥,默想著逮住後兩腳踩爛她的背篼,把西瓜吊在她頸子上,拉她走村串戶示眾。可走到地邊,看見李二嫂左摸右睃提心吊膽偷西瓜的樣子,氣一下蔫了:當偷兒也不容易啊,不是喜歡你的西瓜,哪個大熱天裏來偷?再說幾個西瓜,值幾分錢喲。

李二嫂專心致誌地偷著西瓜,突然看見站在麵前的尹世明,臉陡然紅成豬肝色,汗水溪溝漲水似的一波一波地流:我、我……她窘迫得話不成句。

背篼裏已經裝起兩個西瓜了,尹世明瞄了一眼,都是生瓜,忍不住道:你偷東西都偷不來,偷嘛偷點成熟了的嘛。像你這樣,擔驚受怕地來偷回去,切開一看生的吃不得,把我的西瓜也糟蹋了,自己偷兒的名聲也背了,一點都劃不著。來,我給你選兩個,保證好吃。他在地裏這個瓜上拍拍,那個瓜上拍拍,選了兩個八成熟的大西瓜,放進背篼裏,對李二嫂說:背回家去吧。記住,要吃西瓜,給我打一聲招呼。都是有兒有女的人,要給兒女做一個榜樣,不要偷,偷東西壞名聲。還有,外人見了你說是買的,不要說是尹某人送的;要是知道送的,都來喊我送,我還沒大款,暫時還遭不起這個災。

李二嫂的眼淚水一下就從眼眶裏滾了出來,要給尹世明下跪。尹世明臉一沉:過場多,快點背起走。

沒兩天,大坪壩傳出一件事,說李二嫂去偷尹世明的西瓜,被尹世明抓了現場,李二嫂解開褲帶,把自己的“南瓜”拿給尹世明刨,尹世明刨了“南瓜”後,摘西瓜感謝李二嫂。尹小林聽見了,想起老漢唱山歌那開心的樣子,還沒有效益,就大手大腳,不把錢當錢用,心裏直冒火;自己一背太陽一背雨,累死累活地幹,種出來還舍不得摘一個嚐新鮮,老漢竟然摘去送人,還同李二嫂幹那個事,氣不過,質問尹世明:為什麼要摘西瓜送人?

尹世明很詫異地盯住尹小林。這小子原來很溫順,一天到晚埋頭幹活,不做聲不做氣;自從娶了婆娘後,膽子慢慢長大了,有時對他的做法不滿竟敢嘟噥幾句,可像今天這樣鐵著臉給他說話,還是第一次,禁不住老臉一沉:老子今後有的是錢,送人兩個西瓜算什麼?

尹小林諷刺道:對,你大款了,錢多,燒慌了。那我問你,怎麼要敗壞尹家的門風,丟一家人的臉麵?

尹世明臉沉得更深:我壞了尹家什麼門風,丟了一家人什麼臉麵?

尹小林本想讓老漢自己說出來,見老漢不但不說,還用比刀子鋒利的眼光戳他,忍不住說了出來:你給李二嫂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

尹世明氣得渾身顫抖:放你媽的屁! 老子是那種人嗎?

尹小林翹著嘴唇冷著臉子,但沒有再出聲。尹世明再唱山歌時,想起尹小林這副情態,嗓門一下就綿軟下來了。

油樟樹長出窩後,村裏人聽說葉子能驅除蚊蟲墨蠅,便悄悄去捋來放在家裏驅蚊滅蠅。聽說油樟椏枝煍的臘肉很香,偷偷去折回家煍過年臘肉。尹世明心痛得鑽筋透骨,都是鄉裏鄉親的,話說重了傷人,說輕了又是耳邊風;但為了讓油樟長起來收到效益,盡快圓大款夢,他還是黑起了那張布滿皺紋、下巴尖瘦的老臉:看老子抓到了提你的鍋兒牽你的豬。防不勝防啊,你在東山看,他在西山偷。逮著了一個人,人家理由還正著哩:集體的山頭,人人有份,憑什麼你該獨占?

一天,尹世明在油樟林裏除草,關係最好的李長順從那裏過,給尹世明擺龍門陣。尹世明說到管理的難處,李長順說:我給你提一個建議,有得這樣被偷,不如體體麵麵地拿出一片油樟林交給村上,喊明叫響,你們要驅蚊子墨蠅煍臘肉,就到那片林子裏去摘,不要再來禍害我那林子。

尹世明望著綠油油的油樟樹,不忍心這樣做。左思右想,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好吧,我拿二十畝出來交給村上,我都還有一百八十畝,寬著哩。

回到家裏,尹世明提出要采納李長順的建議,伍子芬還是那一句老話:隨便你。小兩口旗幟鮮明地予以抵製。崔婷道:這是拿肉包子打狗。問題的要害是,大家都沒種得有油樟,就孤零零地我們種得有,不偷你的偷誰的?我們應該找村上李支書、趙主任建議,按照鄉上馬鄉長說的,發動大家種;都種起來了,大家都有了,誰還來偷你的?尹小林正話反說:鋤把都捏斷了幾根,好容易種起來,要拿去送人,幹脆一齊送算了,砍了樹子免得老鴰叫。

這話在吃飯時談的。尹世明見尹小林往崔婷碗裏盛飯,突然想穿一個問題,尹小林原來很聽話,現在敢頂撞他了,肯定是受了崔婷的蠱惑教唆。尹世明邊吃飯,邊係統地搜索起對崔婷的不滿:家務事不如何做,燒鍋喂豬挑水拿柴全賴在伍子芬身上,掃帚倒在地上都難得扶一下,還把換下來的內衣內褲丟在腳盆裏讓伍子芬洗。崔婷起身舀湯,尹世明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滑過她的小腹,引發出他更大的抱怨:進門快三年了,肚皮蔫癟癟的還鼓不起來;人家灣頭耿小梅,比她遲進門半年,娃兒都走得路了……不行,不能讓這小兩口占上風,我好歹是一家之長,有決定權:舍不得羊,套不住狼,按照李長順的建議做!

事實證明崔婷和尹小林的反對是正確的。二十畝油樟林拿出去,不過像撒向一群餓慌了的雞們的一把米,很快捋光葉子折完枝椏,連同樹幹也拔光了,一雙雙賊溜溜的眼睛,又投向尹世明的油樟林。尹世明迷惑不解:怎麼這一些人是喂不飽的狗喲?在李長順的建議下,他又提出一個管好油樟林的計策:豐豐盛盛地辦一台九大碗,把村上每戶當家的請來,把牙齒給他們燙軟,讓他們管好自己家裏的人,不要來禍害我的油樟林。

伍子芬的詞彙庫裏似乎隻儲存著這三個字:隨便你。小兩口又予以旗幟鮮明地反對。

崔婷指出問題要害:一味地順從,人家認為你軟弱好欺,更要得寸進尺。

小兩口見尹世明固執己見,便甩死耗子,尹世明請客那天,索性到娘家耍去了。尹世明冷笑道:走你的。他還是殺了豬,從魚塘裏撈起魚,辦了幾桌九大碗,把村上老者們統統請來燙牙齒。

老者們牙齒被燙軟了,回家各自說服家裏的人,不準去毀壞尹世明的油樟。兩三個月了,沒有人動一片樹葉子。尹世明很得意:看嘛,給老子兩個強,看哪個強得贏點嘛。

沒想強出來人命。

灣頭何冬瓜,十歲時死了父母,有一個姐姐,嫁到方山去了。他平時愛小摸小搞,扯你一窩菜,掐你一根蔥。太平壩是一個缺薪少柴的地方,看起來到處都是山,卻不長樹木野草等可以充當燒料的東西,平時以燒莊稼秸稈為主,有錢的到小鎮上去挑一點蜂窩煤兼著燒。把床鋪草都扯來燒完了的何冬瓜,望著燒不燙的鍋兒,提了彎刀,悄悄地溜到尹世明的油樟林裏,剔起了油樟樹枝,心想拖回家幹幾天就可以燒了。李長順給牛皮菜上糞,看見何冬瓜在剔尹世明的油樟樹枝,想起尹世明有情有義,辦九大碗請他們燙牙齒,忙回家喊孫子去給尹世明通風報信。尹世明一聽,喊上尹小林快去逮偷兒。還沒攆攏,何冬瓜察覺了,起身就跑。尹世明見人跑了,敞開唱山歌的喉嚨,最大嗓門地虛張聲勢大喊:抓住他;抓不住,撿鵝寶兒來砸,砸死當球。

不說剔油樟樹枝,即使砍油樟樹,也是要不了人命的,但當偷兒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何冬瓜聽見吼聲,逢岩跳岩,逢坎跳坎,沒注意在陡坎子岩邊上,一塊突出的石頭是活動的,何冬瓜踩上去把石頭踩翻了,人隨石塊滾下了岩,摔在一坨三尖石上,胸口正抵著石尖,血流如湧。尹世明攆攏一看,嚇慌了神,忙叫尹小林快去喊兩個人來,把何冬瓜抬到鄉醫院去醫。

何冬瓜終因失血過多,一天一夜後,在鄉醫院一間黑黢黢髒兮兮的小屋裏,慢慢地閉上了那雙含著畏怯與悔恨的眼睛。

尹世明的山歌終於唱不出口了。

4

怎樣安埋何冬瓜,兩爺子又吵了起來。

尹世明說:雖然何冬瓜是偷東西摔死的,但畢竟自己去攆了人家;要是不攆,讓他偷走,就不會出人命。他要給何冬瓜製一副七寸的上等杉木枋子,用三套新衣裳新褲子裹屍。

尹小林說:一個偷兒,扔在荒山野嶺喂狗都不過分。風洞灣張局長的老漢死了,都隻埋了一副六寸半的枋子,隻用了兩套新衣裳裹屍。

尹世明眼珠子不大,但下巴尖瘦,因而瞪起來顯得牛卵子一樣大:做人要講究良心上過得去,這要得到幾個錢?今後有效益了,老子牙齒縫縫頭剔出來的渣渣,都夠給他修一座金鑾寶殿。

父子之間心裏隔閡,在墳山上演變出了肢體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