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聽外公說戲(2 / 2)

這叫“麼表戲”。保存至今的不少經典曲目居然就從此而來。

此外,外公還特別記得一個叫小寶的人。歲數和外公差不多。白天拉黃包車,晚上換身行頭就登台跑龍套了。有一天,角兒嗓子啞了,戲份又太少,問誰能來個小段救救急。小寶自告奮勇,一曲《賣油郎》贏得滿堂彩,從此嶄露頭角,大有成為戲樓台柱的可能。可不成想白天車拉得好好的,就被日本人綁去,再也沒回來……

與此同時,外公的兩個親兄弟也開始涉足淮戲。二弟泰森專攻小生,改藝名“神童”,把《白蛇傳》裏的許仙演得出神入化。三弟泰林,平時就跟在外公身邊看戲。直到一天,有人對外公說:“你家三小夥會敲板鼓啊。”外公立馬把三弟叫到跟前,當場測試,便把“徒弟”從暗裏拉到了明處,後來三外公還做了上海人民淮劇團的團長,行內號為“鼓王”。

解放後,外公又開始手把手地教舅舅學戲。母親這一輩,四女一男,舅舅自然是得天獨厚。我們有時逗老人家玩,問外公:“您最疼誰啊?”外公說:“我都疼,就是在教小子拉二胡的時候,布置給他功課,一聽沒做,吃過我一嘴巴。”

原本,舅舅應該是最有音樂才華的。那年雖然插隊落戶,但卻以優異的成績與現今知名二胡演奏家一起考取了安徽省音樂學院。可沒想到,外公在“人淮”被打成右派,連帶著就如同阿米諾骨牌一樣受到了牽連。在千裏挑一的兩個名額中,舅舅的名字被刪去,安排到船上做了一名搬沙工。舅舅的二胡也就此擱在了衣櫥頂上,隻是偶爾拿下,來段大悲調。

再等到我這一輩人來世間,外公已年近六旬。舅媽生下表哥後,外公把退休後的大部精力都放在了培養表哥身上。表哥自然被“折騰”得不輕,我們當時的感覺也是巴不得靠邊站。這樣的形勢在外公看來還顯鬆散,可家人特別是舅媽已難以忍受其中的緊張。席間,外公囑咐表哥可以開始學二胡了。卻有人憤懣地說:“我看你拉了一輩子二胡,也沒成音樂家嘛!”

這句話,深深地刺傷老人,掘開了三代人之間的鴻溝。從此,家庭戰爭因為這樣那樣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侵擾不止。晚輩們長大成人,也都找了戲曲以外的其他工作,外公則已進入到耄耋之年。

回想童年,我體態肥胖,與眉清目秀的表哥表姐們相比,真是自家門前的一塊“醜石”,似乎天然地與戲曲無緣。但即便沒人教,就愛跟著磁帶,一句句哼哼唱唱,不曾想十幾年下來,什麼傳統的曲目早已是滾瓜爛熟。

又或許,祖師爺唐明皇冥冥中安排,使我走上了文學青年的道路。一步步艱苦地前行,寫作與戲曲的形式應該有異,但卻在藝術上當然共通。我漸漸發現,先輩傳給我的是一顆戲曲的靈魂,如何鍛造卻要靠後天的努力。於是,戲劇文學的方向便自然出現。盡管,當家人疏遠看似古怪的外公,隻有我還在和外公同醉;盡管,外公二十年前,在弄堂裏教表哥舞台走步時,對一旁觀看的我說:“跑開點,跑開點……”

我也因此,由來已久一種複雜的感情。卻說不清是繼承的報複,還是報複的繼承?是瘋、是魔,還是為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