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親給的文藝抱負(1 / 1)

父親曾是一個飯店的小老板,之後換過許多工作,長則一年半載,短則兩三個月,最後他加入到“四零五零”工程的行列,成為了一名交通協管員,工作才穩定下來。

那時,他每天八點上班,隻是幫忙擺放整齊車輛。晚上回家總不聽勸要喝上兩三兩白酒。接著,就是不停地抽著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直到深夜。

天天如此。

顯然,父親當年承包飯店時的自信已經被這樣枯燥的日子消磨得蕩然無存。唯一還能讓父親感到安慰的,就是趁我還在沙發上休息的時候,向我自豪地宣稱,他認識某某大腕,某某明星,他過去又怎樣怎樣瀟灑。

父親的飯店以前就開在上海戲劇學院邊上,有不少學生到父親的飯店來吃飯,聚餐。而當時的學生成為現在的名人,不無可能——我為什麼不相信自己已經步入蒼老的父親呢?盡管一次次的捧場,我在盡力掩飾我的“表演”。

一次,父親手中的遙控漫無目的地調試,恍然晃來的是一檔名為“可凡聆聽”的節目。父親高興不已,說:“鴻,你看,餘秋雨!”

“爸,你認識?”

“那是。當年他經常到飯店來吃飯,隻要一碗光滿,很樸素。年輕的時候,相貌不錯。”

“爸,那你年輕的時候呢?”我為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句發問感到惶恐和不安,可好像這又是久已淤積的爆發。

父親默然,看著電視,又好像是看著過去,猛吸一口煙,然後說:“你老子就是沒文化,否則啊……”

我不能再有什麼口頭上的表述,任何語言或許不是矯情雕鑿,就是放肆怠慢。但我所了解的父親決不是不曾自信過。他在那個動亂的年代成長起來,曾經一個飛掌將自己的老師打倒在地。因為“表現”好,被挑選遠赴崇明“監督”五七幹校的壞分子勞動。改革開放,他承包集體飯店,撫養家小,足可富足。

然而,父親是那個時代被塑造的人,他顯然沒有做好承受這個時代驟然變化的準備。當無知已經從資本漸漸轉變成自己的一種貧窮,積重難返的悲哀卻被貪於享樂的直覺所掩蓋。一旦時代前進的步伐加快,父親便被無情地拋在了後麵。接著,就是無為與荒怠開始慢慢吞噬自信與勤勞了。

也曾聽大人們說,父親承包飯店的地塊,要動拆遷,隻能另擇他處。父親也曾謀得一個門麵,而且也做了不少準備,即將開張,可始終隻見“樓梯響,不見人下樓”。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朋友越來越少,收入越來越少,精氣神也越來越弱。如果佛洛依德尚在人間,我一定要奔赴到他的麵前,向他質問:既然你的心理學理論中闡述,男孩是在反抗父親的權威中不斷成長起來。那麼上天賜予了一個急速衰弱的父親,對想要做一個男子漢的胖孩來說,是莫大的不幸還是在用摧殘圖騰精神的方式來逼迫他踽踽前行?!

夏天,這對於體態臃腫的父親是一個難熬的季節。父親說平生有兩樣喜歡的東西,一是夏天的冰水,二是冬天的烈酒。而我則通過那次簡短的對話升騰起我的人生目標。我天真地想,如果我能用的“文化”來始終滿足父親喜歡的這兩樣東西,我是不是就帶著父親趕上了時代呢?

其實,父親並不曾知曉,我和秋雨先生畢業於同一所高中,更不曾知曉他的孩子把秋雨先生作為精神導師。那麼父親,我與你誰更了解餘秋雨呢……

2012年末,我已31歲。母親偷偷告訴我,鄉下的婆婆打來電話,把母親錯當成了姑姑。婆婆說:父親“那個女人”的兒子得了白血病,快不行了。他今年才21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那個女人”這個詞,也陡然清醒起來。我終於能把許多支離破碎的事和人拚接起來了。看著這幅圖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平靜。隻是告訴自己,原來,自己是一個孤兒。

2014年,我參加了由上海大學葛紅兵教授主創的華文創意寫作中心寫作班。我堅信,那裏有我的精神家園,有孤兒的路。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訴父親那些業已成為明星的相識者們:上海戲劇學院旁,你們曾經欠過帳、曾經吃過飯的小飯店裏,那個胖老板的兒子“殺”來了。他的心中有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