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突然蒼涼地笑了笑，哥哥注意到，他的嘴唇很薄，沒有什麼血色。男人說，“你可以叫我Sea，或者海，都可以，瘋子與其說是我的父親，不如說是我的上帝。”
哥哥機靈地意識到，這位海先生要開始講述他悲苦的身世了，於是就坐直了身體。
“瘋子原來有名字，三個字的，很好聽，他從來不告訴我，要我叫他主人，或者上帝，我堅持叫他瘋子，他怎麼說都沒用。”哥哥注意到男人說了這麼多話，又救過一次人，卻不吃也不喝，還是精神的很。“瘋子不告訴我他叫什麼，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總是擔心自己活的這麼失敗，怕家裏人覺得丟人，還不如幹脆覺得他失蹤了。”
“你們瘋子是東北人吧。”哥哥說。
“東北是什麼？”Sea先生問。
哥哥揮了揮手，“算了，你先講。”
“瘋子早年間是很有名的畫家，成名的有點早的過頭了，算的上是童星。一個人，心智還沒成熟的時候，過早享有過大的成功和過多的財富，對於一生而言，其實是個悲劇。哥哥不知道怎麼利用他的這些錢，於是去澳門賭。賭的很快輸光了，名聲也被敗壞，沒人願意再找他畫畫。正巧一艘遊輪上允許給遊客畫像，瘋子就隱姓埋名，上了這搜遊輪。”
Sea先生講到這裏，臉上覆蓋上一抹悲戚神色：“瘋子的一生輸就輸在了成功的太早。人們把他慣的驕縱，自私，太愛得罪人。他身上有光環的時候，什麼事兒大家都能忍他，可是他現在回到了底層，就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生存了。
很快，瘋子把一個船的人都得罪幹淨了。被一個貴太太汙蔑偷竊，被趕下了船。在船上待得太久的人，遠離大陸，沒有約束，自己就是無法無天的王，於是對人格外的嚴苛。船長把瘋子丟在這個地圖上完全沒有的荒島上，給了點食物和水，作為懲罰。讓他反省到下個月遊輪歸航的時候，再來接他。
不知道為什麼，遊輪再也沒回來過。
瘋子在這個荒島上，整整生活了五年以後，寂寞地死去了。”
“那你自己又是怎麼來到這個荒島的啊！”哥哥忍不住辯駁了一句。
“急性子很討厭的。”Sea又露出那副嫌棄的表情。
“我啊，”Sea繼續說，“瘋子獨自生活的第二年，創造了我。別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沒聽懂。怎麼說呢，瘋子實在太寂寞了。孤島上有食物和水，還有這間小屋，其實可以生活的。可是那種無邊無際的寂寞，真的會讓人發瘋。瘋子開始自己編故事，自己和大海講話，瘋子假設大海是一個人，每天吃飯，睡覺，度過百無聊賴的上午的時候，瘋子都要和大海說說話。說久了，瘋子開始假想如果大海是個人，他應該是怎麼樣的，他的性格應該和海差不多，博大卻無情，知識豐富，態度冷淡，特別喜歡不耐煩。他應該體溫挺低，於是皮膚應該挺白，頭發還是黑色的好，中國人嘛。瘋子把他想象的海先生，畫了出來。
第二天我突然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我遇見瘋子第一句話就是，我是誰？我從哪裏來？
瘋子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成了瘋子。於是瘋子磕磕巴巴給我講了我的來曆，我當時就覺得特別嫌棄他，也特別嫌棄自己。我原來是為了一個瘋子的無聊，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Sea先生露出了一個慣常的，不耐煩的表情。哥哥莫名其妙就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Sea瞟了哥哥一眼，哥哥馬上閉嘴。
“創造了我之後，瘋子懊惱地拍了拍大腿，他說，早知道這樣也可以造人，我為什麼不給自己創造一個女孩兒？漂亮的像夏天的太陽，整個人周身都散發出光芒，總是笑眯眯地，特別開朗，給人希望。‘我怎麼就創造出了你這麼個死魚眼？’‘女人和男人，有區別嗎？’我特別不服氣地辯駁，被一個這麼綏的主人創造出來，我還不高興呢，他還抱怨起來了，嘖嘖。
‘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好處，可以和她談戀愛，牽小手，還可以——’瘋子臉上浮現出猥瑣的表情，我當時真的覺得特別不開心，被一個這樣的人創造出來，我的人生實在是太虛無了啊。
‘可是有一點我不明白，’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問瘋子，‘你又是怎麼來的？誰創造了你？也是一個和你一樣無聊的人嗎？’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我把瘋子問住了。”Sea講了這麼久，完全沒有累，也不喝口水。哥哥也沉默了，哥哥覺得，這真他媽是個好問題。
“瘋子沉默了很久，回答我說，‘本來我一直覺得我是我媽媽生下來的，可是現在我突然不那麼確定了。’瘋子第一次沒有跟我裝逼，認真地回答了我，‘不過我還是覺得我挺對不起我媽媽的，我給她丟臉了。’瘋子當時的語氣特別真誠，我第一次覺得，瘋子他也有可愛的地方。
後來長達三年的漫長時光裏，我都和瘋子在一起，我陪他打魚，畫畫，聽他吹他當年15歲開畫展的事跡。因為瘋子的人物設定，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懂的就不比他少，可是有些東西我還是不能理解，媽媽是什麼？女人又是什麼？以及，為什麼你他媽的現在要憋著笑看著我？我有那麼好笑嗎？”Sea一本正經地盯著哥哥。哥哥被他一臉嫌棄的表情逗的臉都憋紅了。
“如果是我啊，我也特別特別後悔創造了你這麼個毒舌的家夥。”哥哥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兒。
“所以說，你相信我說的話囉。”Sea突然問，哥哥被問住了。
許是當時的氣氛，許是哥哥自己太沒有安全感，許是Sea講的太正經，絕對不像是編造的，反正哥哥當時居然信了，並且還想聽下去。
“瘋子不僅是瘋子，還是騙子，他臨死前告訴我，如果有遊輪經過，就掛出他寫的SOS求救，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我是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告訴我，人類很狹隘，對於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以及他們不能理解的事情，都殘暴到了極點——為什麼人類是這樣的？創造人類的那個瘋子，受了比瘋子還強烈的刺激嗎？”
哥哥聽著Sea一本正經吐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整個人簡直想跪拜滿天神佛，說一句童言無忌。他艱難地想將女媧造人或者上帝創造亞當，安拉救世，想搬出達爾文的進化論，或者愛因斯坦的大爆炸。可是他突然覺得他的故事，他連自己都不怎麼能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