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如陰間之殘忍,愛如死之堅強。
——《聖經》。
引證一:公元1289年,在意大利的福羅倫薩,烏哥利諾伯爵與魯吉埃裏主教展開的慘烈的政治鬥爭。戰敗的烏哥利諾和他的兩子兩孫一起被押入鷹塔Torre della Muda,被活活餓死。史稱“餓塔”(Della Fame)。
引證二:歐洲十大靈異事件排行第五。廢棄的鷹塔中總能看見倆個男孩,手牽著手,穿著睡衣。人們傳說這就是當年活活餓死的兩位小王爵。19世紀70年代,遺址改造時,考古學家在古堡台階底下發現兩具幼兒屍骨,經DNA鑒定,確鑿無疑。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和弟弟抵達了廣場中央。
終於到了,距離中國一萬多公裏的地方,意大利,我們魂牽夢繞了近十年的聖地。
這十年裏,整整有五年的時間,我都在拚命攢錢,我告訴弟弟:“我比你大,我會比你先工作,你等著我賺錢帶你去意大利,我們去弗洛倫薩,我們去比薩,我們去威尼斯,我們去你最喜歡的羅馬,給你在母狼養大的那兩個孩子前麵照一張相。你寫在戲裏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要帶你去,我說到做到。”
當時弟弟蹲在凳子上,抱著胳膊,安靜地聽我說完,然後告訴我:“吹牛逼。”
我當時沒說話,暗暗憋了一口氣,決心把機票甩在他的臉上。
約定的日子終於到了,我連零頭都沒攢夠,還一次性被迫花在了別處。就在我覺得自己特別無能的時候,我突然抽中了一個大獎,獎品正好是意大利三日遊,可以攜帶一名親友。
於是我覺得自己更無能了。
其實這不算荒唐,更荒唐的是,我決定帶著弟弟去,為此我的女朋友甩了我。
甩就甩吧,我別無他法。
因為隻有帶弟弟來這裏,我才可以在旅途中殺死他。
我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此時夕陽的光輝正緩緩照射在我親弟弟的臉上,他蒼白的麵色被鍍了一層透明的金。整個街頭巷尾安靜地佇立滿了古舊的灰白色建築,夕照下它們的顏色看起來很像我弟弟現在的臉色,通透卻蒼白的金。
它那麼溫和地把我黑頭發黑眼睛的弟弟包容在自己懷裏,這光景真美,低調溫柔的恢弘。
“哥哥,我們調隊了。”弟弟拉扯著我的手腕,對著舉著小旗的中國旅行團揚了揚下巴。我的弟弟真好看,尤其是這樣一個角度。
“不急。”我笑了笑,指指他身後,“你看那是什麼。”
是比薩斜塔。
弟弟喜歡它。弟弟在自己的故事裏把這個塔寫了一次又一次。
以前家境尚可的時候,他特別愛拽著我去披薩店,麵無表情地告訴服務生:“給我來一份比薩斜餅。”
我自己因為目睹次數過多,已經懶得覺得丟臉了。
現在斜塔就在這裏,與地平線形成一個讓人悚然心驚的夾角,確實好看,漂亮的讓人心顫。
弟弟扭過頭,張大了嘴,拽著我的手抓緊了。
“哥哥,”弟弟的聲音很輕,輕的像爸媽睡著了之後我們的對話,“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我也慢慢緊握了他的手。
“哥哥,”他輕輕地繼續說,“就算是馬上死掉,我也沒有什麼遺憾。”
我突然感到一陣厭煩,甩開了他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行了,看完我們就走吧,不是說要去海邊。”
他在我身後一路小跑追著我,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旅遊團反倒停了下來,逼著我們買紀念品。
真坑。
我這次真的生氣了,衝上去和導遊理論。我們真的沒有多少錢。我才大三,身上隻有打工攢下的一千塊。爸媽的錢更是沒法用……好了這都不是重點,他憑什麼逼著我買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
我剛剛開口吵,就感覺自己的袖子又被什麼討厭的東西拽了。
弟弟手裏捧著一個陶瓷臉宮廷裝的歌劇娃娃,看著我,一臉興奮。看起來馬上就要說出這個娃娃的來曆了,而且絕對是根本停不下來那種。
“操。”我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掏了錢。
五歐。從弗洛倫薩到比薩的車錢也就是這個數,小孩子真是不會過日子。
“我有一個娃娃,我最喜歡的娃娃。”弟弟完全沒有認清我的表情,手舞足蹈,舞台劇用台詞腔念叨,“……你把他搶走了,哥哥。”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重新還給了他。
等他長大了,他一定會後悔的,壓榨他學費都交不起的可憐哥哥。
等等,我突然告訴自己。
我的弟弟,他永遠不會長大了。
大海,這是我能殺死他的第二個景點。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他們改變了路線,來海邊看一眼。
旅遊大巴一路驅馳著向海,10公裏的路程越來越短。
弟弟顯然有點暈車,但是比暈車更加濃烈的是他的愛,他一邊幹嘔,一邊把歌劇娃娃的四肢扭成歌劇裏經典的動作,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我講:“哥哥,我們是要去地中海對不對,諸神降臨的地方哎,不少油畫裏豐乳肥臀的女神們遊泳的地方,真棒,真想帶個女神回去。嘔……比薩城以前就是靠海的啊,就是因為不靠海才衰落……嗤。”
弟弟咬了他的舌頭了,終於閉上他該死的嘴。
空氣裏大海的腥鹹越來越濃重。
多年以後我第一次聞到女人下體的時候,還會想起這一天。
不好聞,但是特別美,驚心動魄,又充滿了罪惡感。
嗬嗬,還真是一模一樣。
弟弟的嘴唇已經開始哆嗦了,他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囈語,還是不停說著。
“我有一個娃娃,我最喜歡的娃娃,你把它搶走了,哥哥。
你折斷了它的胳膊,挖出了他的心髒,你把他還給我了,哥哥。”
“說什麼呢,不吉利。”我本能地反感了一下。
“我隨口編的。”弟弟說完,就昏睡了過去。
我孱弱的弟弟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所有人都這麼說。
剛一下車,海風就卷起了我的頭發。這個季節也就是海邊還能濕潤些,別的地方幹的能讓人體重都減輕了。以往我看過無數本關於意大利的書,也經曆了弟弟長達十年的洗腦,可惜,真的抵達這裏的時候,我才發現書裏的東西是那麼的枯燥和淺薄。
我們倆這十年真是喂了狗。
弟弟一下車就跪在海邊,吐的昏天黑地。他噴出來的前一刻最後一個動作,是把歌劇娃娃甩到我的手裏,以免它弄髒。
我手捧弟弟的真愛哭笑不得。
不論我在哪一個景區終結我的弟弟,我都一定會把娃娃和他放在一處的。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環境,居然真的有那座廢棄的燈塔,不錯,就是這兒了,開始吧。
我努力鎮定了一下情緒,開始準備殺死我的弟弟。我背對他站了三秒鍾,然後轉過頭,做了一個我自己都假的笑容,“嘿,哥帶你拍照片兒去。”
完了,我想,這回他一定識破了。
弟弟虛弱地搖搖頭,根本就沒有力氣看我。我突然覺得他嘴唇蒼白的可怕,整個人都快要昏過去了。我趕緊抱起他,給他漱口,喂水,喂藥。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我照顧他真的照顧成了自然。
他喘息了半天,終於平靜地靠在我懷裏,柔軟的頭發輕輕蹭著我的胸口,滿足地眯起了眼睛。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習慣性地照顧了一個我想殺死的人。
我真的是全世界最蠢的殺手。
上一個景點是在翡冷翠。呸,現在叫弗洛倫薩,薩,薩,重要的事情說三次。
我點了一份意麵給他,可是那裏有足以讓他致命的橄欖油。到時候完全可以以我們語言不通為由,怪到服務員和旅行團頭上。
可是他稍微吃了一口,就大口嘔吐起來,毀了整整一盤子昂貴的麵。然後他滿懷歉意地告訴我,剛才暈車暈的實在太厲害。
之後的整個晚上,他隻能喝水。出了那家經典菜館,我們就隻能靠旅行團發放的中國麵包充饑了。
整個一晚上,這家夥怕我心疼錢,陪著笑臉跟我道歉了整個晚上。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痛恨自己,越是痛恨自己,我越想趕緊殺了他。
我才二十歲,我不想為了幾歐元斤斤計較,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說起操蛋的人生,我還必須殺死我的弟弟,即使他對我而言比骨頭和血肉還重要。
“哥,你表情呆死了。”弟弟抬起頭,撓撓我下巴上沒刮幹淨的胡茬兒,“你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是不是剛剛聽到塞壬的歌聲,趕緊醒過來!”他緊張地甩了我兩巴掌,我無言以對地紅腫了臉。
“行行好,沒病就起來自己走。愚蠢的妹妹。”我鬆手把他扔在地上的時候,才發現剛才我抱著他抱的特別緊,整條胳膊都麻了。
“行,那我要那條死貴死貴的沙灘裙,導遊還在那推銷呢。”弟弟不要臉地回答。
“能不能照相了。”我吼。
“啊啊啊要的要的,讓我和塞壬合個影。”弟弟趕緊掃了一圈四周,“嘿,那邊有個燈塔啊!”
對,就是那個燈塔。
它年久失修,邊緣的一個欄杆看上去是結實的,實際上已經變成了一個自動開合的彈簧。每年都有遊客死於這裏,久居意大利的海歸朋友特地好心地提醒了我。
他如果知道他的攻略還能這麼用,一定會噴出一口老血。
弟弟奔向燈塔的一瞬間,天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清澈的海水瞬間變得黑沉而清澈,像一整塊粗糙的黑糖。他小小的身影在我麵前跳動,手裏甩著那個歌劇娃娃,娃娃陶瓷的臉笑對著我。一刹那它仿佛露出了一個慘白詭異的笑容。
“哥哥!”弟弟興奮地揮著手,恰巧就站在那個死亡欄杆前麵。據說就是因為太適合拍照,才會率先變得脆弱。
太好的東西都會率先變得脆弱的,就比如我的弟弟。
我對著他,拿起相機,盯著液晶屏幕裏遙遠又清晰的弟弟。他笑著,手裏的白瓷娃娃死寂死寂地盯著我。
“還是看不清地平線,你再往右麵一點,右麵一點。”我高喊著,揮舞著手。
這個位置真是不錯,我能清晰地通過鏡頭看見他,他卻看不清我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死亡的邊緣,手裏拿著那個笑容詭異的娃娃。
“再往右一點啊,泰坦尼克號的POSE!”我誇張地哈哈大笑,在鏡頭裏丈量著,他距離死亡應該還有不到半米。
“緊貼著,緊貼著,這樣我就可以照到整個燈塔和地平線!”
弟弟對我揮舞著手臂,嘴一張一合,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反正他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高度興奮,高興的就好像我們曾經看過的一場球賽。
雪白的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海平線上升起來了,旅行團的人開始三三兩兩地催著我們走,我揮揮手,把他們從我的腦海中擦去。
“再右,還是不行啊!”
弟弟距離死亡還有五厘米。隻要我做一個引導的動作,誘導他靠上欄杆,一切就結束了。
我捧著相機,使勁跳躍了一下,七倒八歪地做了一個動作,我突然覺得自己手裏的不是相機,是一把槍,快門就是扳機,彈力強勁地頂著我的手指。
弟弟笑容滿麵,學著我的動作狠狠推了一把欄杆。
突然間枯朽的欄杆整個劇烈搖晃了起來,弟弟像一隻沒有翅膀的鳥,搖擺著筆直地擠進欄杆霍然裂開的縫隙。
下麵是礁石,他很快就會在空中回旋360度,然後折下去,他的額頭會撞擊在岩石上,然後腦漿崩裂。
我突然手一抖,本能地按下了快門,緊接著哢嚓一聲相機響了。我渾身一震,相機跌到了地上。
緊接著我聽到了一聲巨響和一聲驚呼,我突然後悔了。
我前所未有地希望弟弟活著。
“哥!”大海深處傳來一聲驚叫,我緊緊地攥緊了拳頭。坐在了沙灘上,抱緊了頭。
我沒辦法,我想過所有辦法,我真的……對不起,堪著。
“哥。”又響起一聲呼喊。我突然覺得有點奇怪。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弟弟坐在燈塔上,臉上的血形成了兩股細流,彙聚到從下巴上滴落。
“哥。”弟弟歪著頭,歪歪扭扭舉起自己手裏的歌劇娃娃。
他們的表情一模一樣。
周邊漁民的呼喊開始此起彼伏,緊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弟弟好像沒有死。原來他身體太過於瘦弱,沒有足夠的體重完全擠開欄杆,反倒被欄杆彈了回來,撞在燈塔上,撞的滿臉是血。在這種情況下他都沒放棄他的歌劇娃娃,這真是比生命還愛啊。
他還活著。
一瞬間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憤怒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點,我跑過去把他抱起來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內心充滿了感激。
該死,我怎麼可以這麼想,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隻有最後二十四小時,如果弟弟在回程的航班啟動的時候還沒有死,我們全家都沒有辦法再繼續生存下去。
我一邊想,一邊抱緊了受傷的弟弟。
弟弟在一家小診所裏沉睡了大概兩個景點,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旅行團沒有等待我們,他們一起去了開羅。留著我們倆獨自在比薩養傷。我操著蹩腳的英文與狗屁不通的意大利語跟當地居民聊天,突然發現他們說的是當地方言。於是我們就開始像兩隻猴子一樣用表情和動作交流了。
第二天黃昏來臨的時候,弟弟終於睜開了一隻眼睛。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娃娃呢?”
我被他詭異的真愛所打動,把娃娃塞進他的懷裏。
“還好。”他虛弱地說,“我還以為你一定會忘掉,蠢姐。”
我對他挺了挺胯,“我是你哥哥,蠢妹妹。”
他也學著我挺胯,可是他根本就沒那個力氣從床上挺起來。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弟弟對我伸出手,我抓著他的手,習慣性地把他靠在我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