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
當林木死去,他腦海裏唯一殘留的,還是這個名字。
林木曾是個可憐人。7歲死了媽,11歲時父親因吸毒被抓進戒毒所,3個月後出來,2個月後複吸,半年後又進去,出來又複吸……毒癮沒能戒掉,家裏的錢卻在這幾進幾出中耗盡了。沒有錢,父親開始去騙、去搶,2年後,他在一次“嚴打”中入獄並被判得很重——林木終於成了一個孤兒。還好那時他已是少年,有能力一邊靠微薄的民政救濟,一邊打工維持學業;並在親戚的白眼、同學的欺辱中求生。他學會看人臉色,學會在麵對侮辱和嘲諷時,咬緊牙關擠出笑臉。
隨年歲漸長,林木發覺,如果你有個低下的出身,有個汙點般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家人,你就永遠無法融入人群,也永遠不再是你自己。別人提起你時,你不是你,而是“吸毒犯的兒子”,是那個“媽早死,爸在監獄裏,沒人管沒人要”的可憐蟲。林木很壓抑,太多太多的悲傷沉澱在他少年稚嫩的心裏,讓他越來越沉默。
每次他路過學校操場,看那些錚亮的籃球架、寬闊的跑道,都想扔下書包去上邊跑一跑,迎著陽光或風雪一路奔出校園,奔出周圍人的視野,將所有包圍他、壓製他的眼光和流言統統甩在身後,再不回頭。他會離開這裏,跑入一個全新的生活,然後停下腳步,遺忘過去所有不快樂,重新成為一個普通人。他想自己會有朋友,還會有位羞澀的女同學在每天上學的路口等他,兩人順長滿常青藤的矮牆行走,路邊迎來幾名同學,大家開心談笑,青春就這樣冉冉升起,鮮活地飄蕩在城市上空。
林木的青春在沉默的閱讀中漸漸遠去,他將所有閑暇交給書本。進入大學,社會壓力撲麵而來,林木性格堅韌、作風低調,大三便成為了學生會副會長,教授也對他青眼有加。
“這個學生不錯,以後要到美國讀博士的。”
好幾次,林木聽最器重他的鍾教授對別人這麼誇獎自己,他欣慰,更多的是無奈和辛酸,自己哪有能力出國呢?他為此哭過,哭完後越發沉默下來,開始更努力的看書——心理學、曆史、哲學乃至宗教,各色雜書都看,努力吧,明天,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他這樣安慰自己。
生活確實相對好起來了。人生本就是一條靜靜的河,循既定的軌道慢慢向前。林木放棄了讀研,畢業後在一家大公司找了個不錯的技術性工作,憑本事踏實做事。他沒背景,比別人提升得慢些,4年後終於熬出了頭。27歲生日剛過,他被提升為公司技術經理,跟薇薇也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這輩子應該就這樣了吧,他想。
現在,可憐人林木終於混成了正常人,幾乎沒人會再說他是吸毒犯的兒子了。但他心底深處始終潛藏著一股壓力,讓他感覺不自在。他偶爾會懷念當年夢想——離開這裏,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開始新生活。
林木很少去看監獄裏的父親,一為忙,二來見了也沒太多話可說,幹巴巴的兩句問候過去,彼此間就橫梗上大段沉默的空白。父親隻會搓著手,磕磕巴巴地問他生活好不好,學習好不好,多問兩次又不好意思起來,聲音漸低下去,仿佛意識到是自己不成器,才害兒子落得這般辛苦。每到這時,林木就沉默下來,這種非同一般的沉默讓父親害怕,努力想說點開心事把話題岔一岔,當然,他每次都失敗了。
但今年看望父親時,林木發覺自己心態變了——父親老了,短短的發茬大半染上寒霜,曾經挺拔的身板明顯傴僂下去。林木記得,父親剛進去時,比自己還高一個頭,而現在,自己卻比他高那麼多了。他的鼻子忍不住酸起來,幹脆回去和薇薇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在爸爸出來後,接爸爸過來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