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們(2 / 3)

姑娘們都坐了下來。但她們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廳堂裏。她們的眼神穿過房間門到達廳堂。其中一個穿白衣的姑娘直愣愣地看著大哥,就好像她發現了大哥身上有什麼秘密似的。她的眼中似乎還有點淚影。但他對這個白衣姑娘沒什麼興趣,她看上去雖然漂亮,但顯得太單薄了點。他還是喜歡那個大嘴劉燕,什麼都豐滿,嘴豐滿,胸豐滿,屁股也豐滿。他一直瞪著劉燕。

劉燕好像知道他瞪著她,她沒回頭,問:“你哭過嗎?”

“我哭什麼?”他不以為然地說,“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哭的。人嘛,總有一死的。”

“我知道你是個沒心肝的人。”

“我怎麼沒心肝了?”

“你自己心裏明白。”

兆軍的臉上突然湧出某種曖昧的笑容。他用一種近乎油滑的腔調輕聲說:

“你難道不知道我隻喜歡你。”

“去去。”劉燕不以為然地說,“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他們正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大姐兆曼一臉嚴肅地進來了。姑娘們的臉也都變得充滿了悲傷。兆軍知道姑娘們這是裝給大姐看的。她是老板娘,有什麼辦法。

大姐見到兆軍坐在姑娘們中間,皺了一下眉頭。她說:

“你坐在這裏幹什麼?”

“我陪陪客人們。”

“她們用不著你陪。”她想了想,說,“你去幫幫道士們的忙。”

兆軍天不怕地不怕,大姐他還是有點怕的。他就點頭哈腰地去了院子。出去的時候,他還向姑娘們擠了擠眼睛。但姑娘們神色木然,沒像以往那樣回應他。

五。

姑娘們坐在裏間,感到無事可幹。這時,她們的老板娘兆曼又進來了。老板娘對她們說,你們晚上要住在我妹家。老板娘這麼宣布時,她的妹妹兆娟就在一邊。劉燕發現兆娟聽了這安排似乎有點吃驚,她猜想老板娘肯定沒同她商量過這事。她們老板娘辦事總有那麼一點霸道。老板娘就叫一個孩子帶她們去住的地方。

從靈堂裏一出來,姑娘們就放鬆了。剛才嚴肅呆板的姑娘們突然變得放肆起來,她們相互開起一些玩笑。“小玉,你是不是在拍老板娘的馬屁呀?你還真跪下來了。”“呸,你們說什麼呀,我跪下來是因為她像我的外婆。”“小玉,你可真是孝。”她們經常聯合起來調笑那個穿白衣的姑娘。她們的笑聲顯得清涼而悠遠。

劉燕覺得她們的老板娘兆曼女士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她竟帶著她們來奔喪。不過,劉燕馬上想通了,她們的老板娘本來就是一個好排場的瘋狂的女人。她們店裏生意好並且安全都靠了她這份爽直和排場。老板娘以前沒同姑娘們講起自己的事,姑娘們不知道她竟來自這麼偏僻的地方。當她們坐著中巴在村子的道路上顛簸時,她們都對這個村子的閉塞感到吃驚。

姑娘們背著包,跟著前麵領路的那個少年。劉燕覺得那前麵走的少年很有意思。那少年有點靦腆,看她們的眼神充滿了羞澀。但她覺得他其實有了男女之間的感覺,瞧,他的嘴唇上都有了一層毛茸茸的柔軟的胡子。她覺得那些絨毛可愛之極。那孩子沒回頭看一眼,同她們保持著一百米的距離,但她知道,他其實時刻注意著她們。她們剛進靈堂時,她就注意到他不時偷偷瞧著她們的亮晶晶的眼睛了。他現在走在前麵,他的動作都有點走形,有點僵硬,就好像他的背後正有一支槍瞄準了他。劉燕覺得這個孩子很有意思,她就想逗逗他。劉燕就是喜歡乳臭未幹的小男人,見到他們,她就會有那麼一股不可抑製的母性衝動,甚至還有一種想把他們摟在懷裏的欲望。她在這方麵吃了不少虧。現在,在城裏,即使這樣的小男人也很壞,她雖說也是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卻不時要上小男人們的當。不過眼前這個小孩子看上去純真無邪。鄉下的小男孩就是老實。她覺得自己已喜歡上這個孩子了。

“喂,小孩,你走得慢一點,我們都趕不上你了。”劉燕喊。

姑娘們都笑起來。一個說:“劉姐,你老毛病又犯了吧?”

“去去,死丫頭。”

那孩子在前方站住,他回過頭來看她們。

“這麼熱的天,你還走得這麼快。我們還背著包呢?”劉燕把包放在地上,懶洋洋地對著那孩子招手,“小孩,你幫我搬一下吧。”

那孩子紅著臉,停在那裏有好一陣子。一會兒,他麵無表情地朝她們走來。好像他渾身不願意似的。劉燕沒想到的是他沒朝自己走來,而是走到小玉麵前。小玉也背著一個不小的包,這會兒她的臉已被太陽照得白裏透紅,額頭和鼻子上滿是汗水。那孩子二話沒說,就接過小玉的包。沒等小玉反應過來,他就背起包加快步子跑了。

“唷,這小孩,幫忙還看人頭呢?”劉燕誇張地叫道,“我好像沒得罪這小孩吧?”

別的姑娘們都笑了起來。有人說:“劉姐,看來小孩不愛你,他愛小玉。小玉,你要當心啊。”

一會兒,就到了孩子家。孩子把姑娘們安頓好。孩子的母親已交待好了的,家裏一間專門給客人住的房間裏有兩張床,可以住四個人,另外孩子睡的房間也要讓出來給姑娘們住。

姑娘們安頓完了後,就聚集在孩子家的廳堂裏。那裏有一張八仙桌,姑娘們都感到累了,她們歪七歪八地坐在椅子上。

“坐了一天的車,累死人了。”息了一會兒,劉燕首先發出了聲音。說話的當兒,她拿出花妝盒開始補妝。一會兒,她的又大又厚的嘴唇變得鮮豔無比。

劉燕補好妝見孩子站在門口,就說:“喂,小孩,你過來,給我敲敲背。”她的臉上充滿一種即像挑逗又像是調侃的表情。

“呀,劉姐,你就別逗他了。你瞧他的臉,紅得像個大姑娘了。”一個姑娘說。

“你不願替我敲?你一定願意替小玉敲是不是?”她依舊不放過他。

就在這時,劉燕感到門口暗了一下,那孩子被擠在一邊。劉燕見兆軍嬉皮笑臉地來了。他的身上帶著一股子熱風。

兆軍說:“我來給你們敲背吧,姑娘們。”

屋子裏一下子充滿了笑聲。劉燕見那小孩趁機溜了。

“誰要你敲背啊,你這個流氓。”

“那你們給我敲吧。”

“喂,你老娘屍骨還沒寒呢,你不去守靈來我們這裏胡鬧。”

……

六。

紅宇來到院子裏。他聽到屋子裏充滿了笑聲。紅宇突然感到一陣沮喪。好像一種他喜歡的氣氛一下子被破壞了。他有點惱恨小舅的到來。紅宇站在院子裏,他的耳朵一直豎著,他不知道小舅是不是真的在給那個姑娘敲背。他有一種酸澀的情感,他發現自己竟有點嫉妒小舅。

紅宇長這麼大了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她們好像是從圖畫裏走出來一樣,雖然紅宇曾聽小舅說起過她們,但紅宇覺得自己還是被她們鎮住了,紅宇覺得沒法蔑視她們。

他盡量裝作對她們沒任何興趣。但他知道他無法抑製自己不注意她們。當他領著她們回家時,他沒回頭,但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到後麵這群姑娘身上。他覺得他的脊背張出了無數雙眼睛,他不用回頭,就可以看到她們的一舉一動。他的背後很熱,就好像他的身後有一股熱浪。她們的笑聲和熱浪一起作用在紅宇的背上。紅宇感到背部有一種灼痛感。當紅宇聽到她們的笑聲時,紅宇感到外婆死亡後一直在他心頭盤繞的神秘氣息衝淡了一些,他的心頭好像有一種像春天的嫩芽的東西長了出來。他覺得死亡就像巨大的天幕,而她們的笑卻可以在這幕上鑽出幾個洞。

現在紅宇知道那個話多的姑娘叫劉燕。一個大眼睛大嘴巴的女人,紅宇覺得這個女人有一種令人生畏的放肆,但她確實也是個美麗的姑娘,她笑起來清脆、張揚,像空氣中燃放的鞭炮。但紅宇喜歡看的不是她,而是那個叫小玉的穿白裙的姑娘。她看起來不起眼,但紅宇就是喜歡看她。他還喜歡小玉這個名字,有一些光亮、柔和的感覺,就像她的模樣。當然,她敬拜外婆時那虔誠的模樣也讓紅宇喜歡。她還說紅宇的外婆像她的外婆。聽到這話,紅宇的心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親近感。

在安排房間時,紅宇按自己希望的,讓小玉住到他的房間裏。他希望她那柔軟的身體能躺在他睡過的地方。這樣想的時候,他感到心頭熱了一下,一些溫柔的情感注入了身體裏。紅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玉的包放在自己的床上。當紅宇領著小玉和另一個姑娘走進他的房間時,紅宇的心砰砰地跳起來。晚上小玉真的將要睡在他的床上了。“這是我睡的床。”紅宇突然對小玉說。他發現小玉的臉也紅了。他的臉也跟著紅了起來。他補充說:“不過,被子都換過了。你放心很幹淨的。”小玉對他笑了笑,問:“你多大了?”紅宇說:“十四歲了。”小玉不無調侃地說:“是小夥子了。”紅宇從小玉的身上嗅到了香氣。他想,這香氣會留在他的被單上。

屋子裏,小舅和姑娘們還在鬧。紅宇覺得小舅不應來這裏,他應在靈堂幫忙。那邊有那麼多事要他幹,而他卻在這裏開心。小舅這個人真是沒良心。外婆活著時就寵小舅一個人。外婆曾告訴紅宇,她寵壞了小舅,她死後最不放心的就是小舅。

當小舅和她們正在鬧的時候,空氣中突然傳來一些音樂,這些音樂雖然聽上去很遙遠,但顯得激烈、昂揚,好像空氣裏突然被某種東西充滿了。紅宇感到這音樂像是從天而降,就好像這些音樂來自那天邊的雲層。他們都安靜下來。當然,這些音樂來自外婆家。紅宇猜想道士們這會兒已擺好了架勢,在準備晚上的功課。音樂把剛才的歡樂一下子掩蓋了過去,就好像那個叫死亡的巨幕又一次籠罩在了他們的頭上。紅宇覺得這音樂聽起來隱藏著一種怒氣衝衝的東西,就像是外婆發怒的樣子,是不是外婆在為這裏的歡樂生氣呢?紅宇的心緊縮了一下。紅宇聽到,剛才喧鬧的屋子頓時安靜了下來。

七。

天一暗下來,道士們就開始做儀式了。他們穿著道服,揮動著劍,口中頌唱著人們聽不懂的經文。其中的三個道士沒有舞蹈,他們吹奏著各種各樣的號子,曲調高亢。那幾個做法的道士伴著這樣的樂聲,手舞足蹈,手中的寶劍一會兒指天,一會兒轉動,他們的眼神專注而木然,好像他們這會兒看到了被上天接走的靈魂。作為長子,兆根跪在靈台前,披麻戴孝,神色肅然。他的眼神依舊是那種脆弱的迷茫,就好像這會兒靈魂已不在他的身上。母親還是那種置身事外的安詳的表情,好像道士們的功課與她沒有關係似的。兆曼帶來的姑娘們坐在一旁看道士表演。

兆根一想起那些姑娘看著他,他就感到莫名緊張。他的眼前出現一團紛亂的色彩。什麼顏色都有,就好像有無數隻色彩各異的螢火蟲圍繞著他。他都要暈過去了。他隻好偶爾閉閉眼,以便讓眼前的色彩消失。但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她們身上的香氣就會像一支支蛇一樣竄到他的鼻隙。他從這香氣中同樣看到了她們的乳房和屁股。乳房和屁股讓他有一種運動的欲望。他非常害怕,他知道這不是好兆頭。每次他犯病時,他都會看到乳房和屁股,並且渾身想動。他知道不讓自己犯病的辦法,他隻要想想母親,讓母親來控製他,他就不會越軌。他就把目光投向母親的屍體。他的生活一直是由母親做主的。他對母親言聽計從。每次,他發病的時候,隻要母親出現在麵前,他就會變得溫順起來。剛剛還是凶惡的張牙舞爪的樣子,會一下子恢複正常。但現在母親死了,母親管不了他了。他真的感到有一些自由自在的東西在他的身體裏生長。他有點害怕這種東西。他知道母親不喜歡他身上的這種東西。母親不喜歡他犯病。他希望死了的母親能幫幫他,依舊給他力量。他希望母親的靈魂來到他的身體裏。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感到母親的靈魂鑽到了他的身體裏。他的心稍稍平安了一點。

道士們要求兆根起來和他們一起做法。這是長子必須做的功課。他們給了他一把劍。一個道士說,他隻要跟著他們做就可以了。兆根還是一臉木然,他握著劍,跟隨在道士們身後。開始的時候,兆根的動作僵硬而不協調,像一具木偶。他手中的劍寒光閃閃。但後來,姑娘們離他更近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揮舞得誇張起來。

姑娘們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們顯然對如此複雜的儀式感興趣。有時候,她們還輕聲議論幾句。他聽得見她們在說什麼。她們說得再輕,他都聽得見。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她們身上。她們在說,他披麻戴孝,手握寶劍,像一個戲子。聽到戲子這個詞,他就感到身體飄了起來。他感到體內沒有一根骨頭,身體也沒了重量,像一根羽毛一樣想在天上飛。他的動作就有了一種表演感。他比劃著劍,眼中有一些危險的氣息,就好像他的劍會隨時刺中場外的某個人。當然,他更多地把劍指向那些姑娘。他發現那些姑娘的臉上有了一些驚恐之色。他喜歡看到她們臉上的驚恐之色。

兆軍軋在姑娘堆中。在姑娘沒來之前,兆軍顯得沒精打彩,他基本上對母親的死沒什麼反應,就好像母親死亡是一樁天經地義的事。但自從兆曼帶了姑娘回來,兆軍看上去精氣神十足,兩隻眼睛像手電筒似地發光。兆軍是不會讓自己閑著的,他在姑娘堆裏鑽來鑽去,和村裏的男人有說有笑的。

第一道法事做完了。第二道要在一個小時後開始。姑娘們似乎失去了剛才的興致,她們打起了哈欠。整個喪事期間,親朋好友一直在打麻將(不過這用不著奇怪,鄉下人把喪事當作喜事來辦的),隻有在做法事時他們才停下來。他們當然不會讓這一個小時白白流走的。他們又打開了麻將。他依舊立在院子裏。他雖然沒去裏屋,但他知道姑娘們也在打麻將。隻要他願意,他不用眼睛就可以看見所有的東西。他憑她們身上的氣味就知道她們的形象,她們的動作,她們的笑容。

他告誡自己不要讓自己看見她們。但他憋不住還是看見了她們。她們在打麻將。兆軍坐在她們身邊,兆軍的大腿貼在那個大嘴美人的大腿上。有時候,兆軍還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姑娘通常是沒有任何反應,而是把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麻將上麵。當然有時候,她會白兆軍一眼,然後用力把兆軍的手挪開。兆軍一直涎著臉。村子裏的男人站在一旁觀看。他們離姑娘們越來越近。他們的臉上充滿了興奮,就好像獵人見到了獵物。

他感到自己都快坐不住了。他的身體又輕起來,飄進屋去,然後像空氣一樣鑽入她們的衣服,鑽入她們的身體。茫然從他的眼睛慢慢退去,變成了一縷可怕的光芒。他感到魔鬼從他的身體裏麵鑽出來了。這是母親說的。每次母親說他的病時,母親就說是魔鬼從他的身體裏鑽出來。現在魔鬼又要鑽出來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周圍突然響起了音樂聲。這樂聲把他嚇了一跳。是道士們操起了家夥,第二道法事開始了。道士們這回吹出一種急促的音樂。鼓點急促,鑼聲急促,但那些樂器卻停在某個音上一動不動。兆根被這鼓聲和樂聲弄得很恐慌,這種恐慌就像這音樂一樣無邊無際。但就在這時,他在音樂裏看到了母親。母親的靈魂在那音樂裏,看著他。母親還在他身邊,母親管著他。他身上的魔鬼就又鑽了進去。他感到自己平安了一點。他重新坐了下來,等待道士們叫他做第二道法事。

八。

她們正在打麻將。男人們涎著臉站在一旁。他們早已把這個葬禮給忘了。大姐真是古怪,竟然帶了一群三陪女回來。這算是哪門子事呢。不過馮家的孩子都有一些古怪的念頭。

兆娟這會兒深感生命的空虛。這種空虛感多年來一直盤桓在她的心頭。她把它看成是一種知識分子的毛病。她確實算是這個村子裏的知識分子。她在一些看法上和鄉裏人是那麼不同。鄉裏人像她的母親一樣對她很客氣,就好像她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她有時候太清高了,她總不能和鄉裏人打成一片。她的痛苦就顯得與眾不同。瞧他們,他們是多麼自得其樂,即使在這個葬禮上,即使在悲傷的時候,他們還不肯放棄快樂。瞧他們圍著姑娘們的樣子,他們的每個細胞都在激動地分裂。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一直是被束縛住的。她的生命有一個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主宰者。這個主宰當然就是母親。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違逆過母親的意誌。她本來是可以不回村的。她師範畢業可以留在省城。但母親不願意子女在外麵,母親一定要她回來。兆娟為這事跑回家。母親說,我要你們都留在我身邊,我要看著你們。我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我這點要求不高。兆娟說,我有男朋友了,我得同他在一塊。母親說,叫他回來,如果他來真的,他就應該跟你回來,做我的女婿。我擔心他在騙你。母親總是很多疑。她說,媽,他怎麼會來,他是城裏人怎麼會來這個鬼地方。母親生氣了,母親說,你們都跑吧,我早看出來了,你讀書就是為了從我這裏跑開,你不想回來你就滾吧,你從此不要來見我。她知道她是抝不過母親的,她這輩子還沒有一次抝得過母親。母親在她這兒,就像教科書上寫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手,隨時都可以把她拽住。她隻能屈服於母親。大姐的事是最好的例證,如果她不想像大姐那樣讓母親傷心,她就得回來。於是她回到了這個偏僻閉塞的村子。

但母親卻並不因此而高興。母親好像知道她內心的委屈,從此後對她很客氣。母親是個敏感的女人,她希望自己的子女要心甘情願地服從她,心甘情願地待她好。如果讓她感到子女們這樣做了,但心裏是極不情願的,她也要生氣。

男友真的同他回到了小村。他們結婚了。但僅僅過了一年,他就呆不下去了。他是城裏人,他受不了鄉下的寂寞。他調走了。他要求她也走。她沒走。她沒辦法走。他不能理解她。從此後,他很少回村。那一年,她有了紅宇。

一晃過去了十多年。其間,她也想過調到他的身邊。因為那時候她對母親充滿了怨恨。她感到自己有足夠的力量違抗母親的意誌。但這時候,丈夫似乎沒了這個心思,或者他壓根兒沒想過兆娟會有這個願望。這樣,她就不好意思向他提這事。這十多年中,丈夫漸漸變得抽象了,變得像一個幹巴巴的符號。他們很少見麵,偶爾見了麵相互之間都很客氣。她知道他對她非常不滿。這十多年中,他讓不滿變成了沉默。他在外人麵前顯得快快樂樂的,但在她麵前成了一個啞巴。也許是因為對自己的生活失望,也許是出於對她的報複,他離她越來越遠。他從地區調到省城,後來,他參加了支邊援教,到了貴州。那裏也是山溝小村啊,可他去了那個地方。她感到最不幸的還是紅宇,現在紅宇像一個沒爹的人。

這一切都是母親造成的。可母親現在走了,她不會為此承擔任何責任。母親死前沒同她說一句話,沒給她一個安慰的說法,她就走了。母親走了,她突然覺得她以前為母親所做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甚至有一種荒謬之感。

兆娟不由得失色痛哭起來。旁邊的人以為她在為母親哭泣,都來勸她節哀。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這完全是在為自己哭泣。

當她從痛哭中抬起頭來時,在院子外,在黑暗中,有一副眼鏡片在閃爍。一雙關切的眼睛透過鏡片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心慌了一下。那是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