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2 / 3)

後來,光明村的人無師自通地把村子裏所有的東西都命名了一遍。他們把電線杆叫做未來,把水庫叫天空,把石頭叫成花朵,把泥土叫成樹木,把晴天叫成下雨,把刮風叫成跳舞,把饑餓叫成吃飽,把生病叫成健康。他們幾乎已經戒了房事,但他們把房事叫成死亡。他們說,我的腸子飽飽的我哪裏還能死亡。這話聽上去有點怪,但村裏人都懂。

4.所有的事物都長出了翅膀

亞哥雖然把村子裏的人帶入吃肉時代,但他自己卻是根本吃不下那些樹根。在台上表演的時候,他也會帶著幸福的表情吃上幾口,但他不多吃。他的肚子已空了四天了。他的肚子裏都是水,他走路的時候,隻聽得裏麵叮當叮當作響,他感到自己的肚子似乎變成了大海,裏麵有十級巨浪在翻騰。他的腸子就像海岸線,已被巨浪衝擊得沒有一點油脂,隻留下一層像石頭一樣老的皮。他常常感到他的胃這會兒具有強大的消化功能,就是吃下一把刀子,胃照樣可以把刀子研磨得粉碎。

亞哥不喜歡吃樹根,他開始捕捉一些蟲子吃。他什麼蟲子都吃,但他也害怕蟲子有毒,所以,他在吃完蟲子後,會吃一點酒精。酒精是工業酒精,是亞哥的母親的。亞哥母親屋裏常年點著一盞酒精燈,這盞燈是亞哥母親通向另一個世界(在亞哥的感覺裏是個鬼魂世界)的通道。這盞酒精燈是用玻璃做的,外表光滑透亮,在跳蕩的火焰的伴奏下,透著另一個世界的氣息。亞哥不知道這玩意兒是哪兒來的,總之,亞哥出生時它就在了,在亞哥的眼裏,它就像這個世界那樣古老。亞哥常常覺得,母親的眼睛和這盞酒精燈極為相似,母親的眼神裏也跳著一些火焰和陰霾,好像這雙眼睛總想洞穿些什麼。有時候,亞哥想,這盞燈同母親的生命聯係在一起,如果這燈滅了,母親恐怕也就沒命了,或者一定瞎了。所以,亞哥每次去偷吃母親的酒精時,心裏都有點不安。他真的怕自己這樣做在謀害母親的生命。但他吃了蟲子後總是很恐懼,不吃一點酒精的話,他會把吃下去的蟲子都吐掉的。

蚯蚓和螞蟻是最好的食物。為了捉到一隻螞蟻或一支蚯蚓,亞哥想盡了辦法。它們都鑽入洞中,亞哥不知道怎樣才能引誘它們出來。亞哥身上沒有什麼寶貴東西可以引誘它們上當。後來,亞哥想到了自己的唾液。小的時候,亞哥得過神經官能症,常常習慣性地吐唾沫,這時,母親總是惡狠狠地罵他,你把身上最好的東西——你的精神吐掉了。亞哥想,我就在洞口吐一口唾沫吧,也許螞蟻和蚯蚓就會出來了。現在閃閃發亮的唾沫就在洞口,亞哥耐心地在烈日下等待。在這之前,他的肚子在排山倒海,但在等待時,肚子突然安靜下來。他好像已經體味到螞蟻或蚯蚓在肚子裏爬動的冰涼的感覺。他如果捉到一隻螞蟻或蚯蚓,他都不會嚼爛,而是活的咽下去,然後躺在陽光下體味它們在身體裏爬動的癢癢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母親溫暖的手,給他無限的幸福和安寧。

這年頭連螞蟻都餓瘋啦,亞哥把唾液吐到洞口的一刹那,一些螞蟻就飛了出來。亞哥從來沒見過螞蟻會飛,可現在螞蟻卻真的在飛。亞哥捉住一隻,仔細觀察,他發現螞蟻並沒有翅膀。真奇怪,沒有翅膀卻能飛,也許是螞蟻肚子太餓了,餓得身輕如塵,就飛起來了。亞哥想,也許人餓得太久了也會飛起來呢。如果人能像鳥兒一樣在天上飛,倒是件不錯的事。亞哥看到螞蟻從洞裏飛出來的時候,圍著他的唾液轉了幾圈,然後沒頭沒腦紮向唾沫。它們被唾沫粘住了。它們在唾液上貪婪地蠕動。亞哥抓了幾隻放進嘴裏。他讓它們爬到咽喉口,然後沒嚼一下就咽了下去。讓它們在肚子裏爬吧,這樣我的胃就會感到充實。洞裏不斷有螞蟻飛出來,亞哥想,他的一口唾沫可以換來一個充實的胃,值得。亞哥發現飛出來的螞蟻吃了他的唾液後就不會飛了,它們顛著大一子,開始慢慢向洞裏爬。亞哥已吃了不少螞蟻,他不想把它們都吃完,所以讓那些小東西鑽進了洞裏。

這天晚上,亞哥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身體裏的螞蟻正在吞噬他的肉體,慢慢的,他就被它們蛀空了。一會兒,他看到他的骨頭上都是螞蟻,他成了一具骷髏。他大驚,醒了過來。他感到身體裏確實有點異樣,他很擔心,他吃的那些螞蟻和蚯蚓還活著。這會兒,他想喝很多酒精。想喝酒精的念頭就像那些蟲子吞噬他的身體那樣讓他難受。他感到心癢難熬。他恨不得衝到母親的房間裏去,把那盞燈中的酒精全喝了。

他爬在門縫裏麵往裏麵看。他希望母親已經睡熟了。那盞燈還亮著。他很奇怪,那燈裏的酒精好像燒不完了似的。他記得每次他都差不多把酒精喝完了,但母親的燈卻總是亮著。好像那燈裏的酒精會生長出新的酒精似的。亞哥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酒精不可能生出新的酒精,所以,他判斷母親可能藏著一些。這時候,他看到在燈光後麵的陰影中,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直視著他,那雙眼睛好像已經明白屋外一個人正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的燈。他知道那是母親的眼睛,看到這雙眼睛他嚇了一跳。母親早應該睡了的呀,這麼晚了,她在幹什麼呀,難道她已發現有人在偷她的酒精了嗎。也許母親是肚子餓得睡不著覺了。也許母親有自己對付饑餓的辦法。或者母親也在靠喝酒精過日子。亞哥想,他今晚不可能得到母親的酒精了。

他感到體內的蟲子依舊在吞噬著他的身體。他在自己的屋子裏團團轉。他知道他不能當著母親的麵把那些酒精喝完,那樣的話母親會殺了他。母親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想,他得找一些替代品,能把身體裏的蟲子殺死的替代品。這時,一股濃烈的芳香竄入他的鼻腔,這香味甚至比酒精更純粹。這香味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激發了,他感到這會兒,血液都奔向他的鼻腔。被這股香味吸引,他來到豬欄。當然豬欄裏早已沒有豬了。豬欄的一個角落裏安靜地躺著一罐東西。香氣就是從那罐東西裏飄出來的。亞哥記得這罐東西是幾年前發洪水時,從水上漂來的。亞哥從水中撈起來後就把它扔到了豬欄裏,再沒去動過它。亞哥以為它一直是沒有氣味的,至少過去從未聞到過香味。亞哥想,他今天聞到香氣的原因也許是自己肚子裏的蟲子造成的。他太害怕它們把他蛀空了。亞哥小心地打開罐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好像那東西裏麵躺著一個魔鬼,會隨著一股氣體竄出來。當然魔鬼是不會有的,裏麵是一些液體,芳香逼人的液體。他又仔細嗅了嗅,這回他嗅出來了,那是汽油。他感到奇怪,汽油不應該這麼香的呀。他想,這恐怕是饑餓造成的,人要是餓了,他娘的,什麼東西聞著都是香的。他對自己找到的隻不過是汽油感到失望。但他也舍不得把這東西扔在豬欄裏,他把這罐東西搬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躺在床上,那東西繼續飄著香味。這香味讓亞哥呼吸都困難起來。他隻好一次次對著罐子猛烈吸食。這樣的吸食讓他稍稍感到平靜。這樣重複了幾次,亞哥突然出現一個念頭。他有一種把這汽油喝下去的欲望。這種欲望讓他渾身發抖。他不知道喝了汽油會有什麼後果,會不會死亡,所以他對這個念頭有恐懼感。但這念頭太強烈了,他感到如果不實現這個念頭,他甚至比死更難受。最後,他終於把一碗汽油喝了下去。當那冰涼的液體從他的嗓子眼順著食道下去時,他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平靜如水,他的全身都湧出一種暢快感。他流下了淚水。然後,他輕輕地躺在床上,體味這安靜的幸福時刻。

後來,他感到這些液體流遍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他的整個身體成為一片汪洋大海。他躺在這汪洋之中,好像天底下隻存在他一個人。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是一些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他不知道怎樣說出它們,它們在他的經驗之外,那些聲音有某種光線,毛絨絨的,好像這聲音本身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寂靜本身。這聲音是所有一切,也是空洞無物。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聲音可以用一個詞去描述,那就是:天籟之聲。這天晚上,他就是沉醉在這萬籟之聲的甜蜜中睡去的。

第二天早上,亞哥起床後發現,一切完全不同了。首先,他感到他的身體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勁,好像那裏麵剛注入了無窮無盡的能量。他感到自己像是死去之後重又活了過來,整個身體清潔、飽滿,體內還有一種想幹點什麼事情的躍躍欲試的激情。後來,他發現連他眼見的世界都呈現另外一種樣子。那是什麼樣的世界呀。

那是什麼樣的世界呀。亞哥看到眼前的世界瑰麗無比,充滿了幻象。他看到村莊裏一些花朵在跳躍,它們看上去像一些小精靈,一會兒跳到岩石上,一會兒又跳到他的肩上,村莊裏長滿了樹,樹葉就像無數雙手在向他鼓掌。他還看到所有的事物都長出了翅膀,它們都飛了起來。屋頂在飛來飛去,太陽在飛來飛去,地上的糞便在飛來飛去(村裏人自從開始吃樹皮草根以來,大便很多,但很難拉出來。地上的糞便是孩子們好不容易拉出來的,糞便就像一條一條的樹根),人群在飛來飛去,連柯支書畫在牆上的畫都在飛來飛去。看到這一切亞哥非常快樂,他始終咧嘴傻笑,就是想不笑,都控製不住。他向隊部走去時,他看到村裏人都撲扇著翅膀,像一隻隻大頭蜻蜓那樣睜著複眼,奇怪地看著他。看到這一切,他確實也有點驚奇,但想起昨天看到螞蟻也飛起來了,就不再奇怪。他想,天地間的一切東西可能都饑餓了,一樣東西隻要饑餓了,大概都能飛起來。所以,他見到那些麵黃肌瘦的村民們飛起來,也不感到奇怪。

來到隊部,亞哥就問大家:“你們有沒有見到人飛來飛去的?”

大家都搖頭。有人說:“我們沒見人飛來飛去,隻見到你氣色很好,精神飽滿,不像我們麵如大便。亞哥,你搖搖晃晃的,好像喝醉了酒。亞哥,你哪裏來的酒。”

亞哥聽了這話,神經質地笑起來。他說:“我沒吃什麼好東西。但人飛來飛去是真的。我不但看到了人飛,我還看到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在飛呢。”

有人說:“亞哥,人怎麼會飛呀,如果我會飛,我早已像一隻鳥一樣飛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有糧食的地方。”

亞哥說:“你有翅膀呀,真的,你為什麼不飛走呢。”

那人說:“亞哥你別裝神弄鬼了。你怎麼像你母親一樣跳起大神來了。”

亞哥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看到了,但我描述不出來。”

亞哥看到隊部的牆角上有一桶油漆。那是柯支書放在那兒的。好像有什麼人驅使他似的,他來到油漆桶邊,拿起刷子,在牆上塗了起來。開始的時候,村裏人不知道亞哥想幹什麼,當一些圖畫出現在牆上時,村民們才知道亞哥原來在畫他描述不出來的事物。亞哥手中的筆好像變成了一支神筆,它一筆劃過,牆上馬上就生動起來。開始,牆上的東西隻是一條腿,或一雙手,或別的什麼,後來,亞哥把它們聯了起來,成了各種各樣的事物。樹,河水,魚,滾滾雲層,閃電,雨絲,巨大的螞蟻(螞蟻的眼睛畫得像酒瓶那麼大),蚯蚓,蜻蜓,蝴蝶,女人,孩子,草,蝌蚪,等等,牆上出現一個新世界。村裏人發現,牆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有翅膀:樹有翅膀,螞蟻有翅膀,女人和孩子都有了翅膀,他們在樹木、草地上飛來飛去,他們的頭發像是浮在水中,有規則地晃蕩著。

村子裏的人覺得亞哥的畫比油漆匠柯大雷還要好。他們感到很奇怪,他們搞不清亞哥什麼時候學會了繪圖畫。他們非常喜歡亞哥的畫,那些有翅膀的東西非常可愛,像村裏流傳千年的神話中的角色。柯大雷的畫雖然也很好看,有著鋼鐵般的嚴肅表情,但比不上亞哥的畫讓人興高采烈。那個叫古巴的孩子也來到了隊部。他的腳踏在兩個輪子上麵,是兩個木頭輪子。他是靠兩個輪子的滑動才到達隊部的。村子裏的人不知道古巴為什麼這樣,肚子餓得兩眼都冒黑星了,他還有力氣玩這種需要勁的遊戲。古巴來到了隊部,看到亞哥畫的一棵長著翅膀的樹,發出呀呀呀的叫聲,他的眼中有驚恐之色。但村裏不知道古巴想說什麼。

亞哥還在忘我地作畫。他作好自己的畫後,開始修改油漆匠柯支書畫的圖畫。他把柯支書畫的豬、綿羊、兔子、狗等動物都畫上了翅膀。就在這個時候,亞哥聽到他的身體裏出現一些音響。他知道那是萬籟之聲進入了他的身體。他禁不住高唱起來。人們發現亞哥唱的不是他過去唱的戲文,而是另外一些調子。亞哥發出像女人那樣高亢、圓潤的聲音,這些聲音像一隻遠去的天鵝那樣幽遠。村裏人聽到這樣的歌聲,都覺得亞哥變成了一個女人,他的聲音就像女人那樣溫柔。那聲音裏有一種無比滿足的寧靜。他一邊唱一邊作畫,他那樣子好像不是他在畫,而是由另一個人在指揮他畫。到了傍晚,隊部屋內所有的牆麵上都畫上了他的畫。

亞哥對畫圖畫著了迷。第二天,他把他的創作從隊部移到電線杆上。他邊唱歌邊畫圖。亞哥在電線杆上畫上了飽滿、妖豔的花朵,和那些張著翅膀的各式各樣的事物。在村口的那根電線杆上,亞哥還寫了一句詩:它們不是指向天空,而是指向希望。

寫完這句詩,亞哥從電線杆上爬了下來。天空深邃高遠,發出誘人的藍色光芒,他感到那蒼穹之上有著一個無比巨大的吸引力,而他畫出的那些精靈鬼怪,寫的詩句,唱出的尖利的調子,都通向那個地方。亞哥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5.光明村到處都是饑餓的鬼魂

亞哥發現母親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母親一直呆在自己的屋子裏,沒去隊部吃那些樹皮草根。但母親活得好好的,母親的眼睛似乎比誰都明亮(村民們的眼睛都暗淡無光了)。亞哥不知道母親是靠什麼才得以維持生命。後來,亞哥發現他的母親也在吸食酒精,原來她的生命動力來自於她那盞長明燈中的酒精。

村子裏的蟲子突然多了起來。雖然他們在吃樹皮草根時吃到了豬肉狗肉的味道,但他們覺得老是吃樹皮草根也沒勁,他們就開始去捕捉蟲子吃。就像亞哥原先見到的,這些蟲子從洞裏出來後就在空氣中飄來飄去。村民們發現他們沒有翅膀卻飄來飄去,都感到不可思議。但他們也不去想這事,他們發現蟲子的味道比那些樹皮草根要好得多。

足不出戶的亞哥的母親,那個巫婆,突然從她的屋子裏鑽了出來。她的眼睛裏像是有一盞明燈,閃爍著紅色光芒。她站在隊部,對村民們說:“幹旱就要過去,但水災將要來臨。”村民們沒理睬巫婆。解放前,巫婆跳大神,搞迷信,解放後已沒人理它那一套了。巫婆見村民們不理她,就冷笑起來。她說:“你們不要抓那些蟲子吃,那都是鬼魂。它們也餓了,它們就從洞裏飛了出來。它們是饑餓的鬼魂,它們鑽入你們的身體會把你們掏空。”

果然,這天晚上,吃了蟲子的村民都沒睡著。他們發現,一些鬼魂從他們的身體裏鑽了出來,在它們的屋子裏飛來飛去。鬼魂們的嘴角還滴著一些血跡。他們知道那是從他們身體裏吸來的血。鬼魂嘴上的血滴在地上,地上就冒出一股青煙。他們再也不能呆在屋子裏了,他們逃到夜色之中。他們在村子裏哭叫的樣子,好像他們本身就是鬼魂。整個村子都不見光明,但隊部卻亮著一盞油燈。他們就往燈光的方向奔,就好像他們都變成了蟲子。他們發現亞哥睡在隊部裏,但隊部沒有油燈,那燈光一樣亮著的是亞哥作的圖畫。亞哥畫的那些張著翅膀的東西這會兒發出金子般的光芒。這些受到鬼魂騷擾的村民們站在這些圖畫前,突然感到那些鬼魂遠離了自己,好像這些發光的圖畫把鬼魂嚇跑了。他們站在畫前,他們覺得那些圖畫就像是一麵鏡子,他們看清了自己。鏡子中的自己幹淨、清爽,臉色紅潤。

村民們把亞哥畫的圖畫都當作了守護神。他們紛紛繳請亞哥去家裏作畫,好讓自己家裏閃閃發光。亞哥現在每天都喝汽油,喝了汽油後他就能聽到天籟之音,就能看到事物展開翅膀的樣子,於是他便擁有一種把它們畫下來的衝動。村民們叫他去畫,他求之不得。他就叫他們把牆刷白,然後,他就畫上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在牆上畫了許多的花。這些花亞哥都沒見過,但他把他們畫得異常逼真。亞哥畫完每一種花朵,他們就會聞到這花的香氣,因此,他們的屋子裏常常飄散著大麥、蓮花、紫花苜蓿、蜜蜂和橘樹的花香。好像圖畫中那些會飛的花朵真的來到了他們生存的空間裏。可事實上,光明村的人已有很久沒有見到花朵了。在他們的記憶裏花朵同遠古的事物一樣古老。村民們發現,亞哥給他們畫了這些畫後,他們的家不再是暗的了。那些鬼魂不再跟著他們。

寡婦也來叫亞哥作畫。寡婦家的鬼魂比較多,因為寡婦家沒有男人,沒有男人陰氣過重,容易滋生鬼魂。亞哥在作畫的時候,寡婦一直站在身邊。寡婦說,亞哥,那些鬼魂老是往我的懷裏鑽,他們鑽入我的胸,鑽入我的腰,鑽入我的腿,亞哥,我都沒一點力氣了,他們還要鑽。亞哥,他們鑽入我的身體以後,我不能動一下,就好像我要死了。亞哥說,姐,也許那些不是鬼,是人。亞哥的嘴很甜,他一般叫村裏的婦女為姐。亞哥說完這句話,覺得很好玩,自個兒笑了。他想,寡婦的身體一定鑽過很多男人。村裏的女人都這麼說。寡婦說,亞哥,你壞。亞哥繼續在牆上作畫。這時,寡婦聞到了一股香氣。寡婦說,啊呀,怎麼屋子裏都是香氣。亞哥說,是我畫的圖畫散發出來的,他們都說我畫的花有香氣。寡婦又努力嗅了嗅,搖搖頭說,不是從牆上來的,是你身上來的,你身上有股奇怪的香氣。亞哥說,我又不是姑娘,怎麼會有香氣。寡婦的鼻子像大象那樣伸展出來,在亞哥的頭發上嗅了嗅。寡婦說,亞哥,你身上有汽油味,你身上怎麼會有汽油味。亞哥的臉就紅了。喝汽油是他的秘密,他可從來沒同任何人講過。寡婦見亞哥臉紅,就說,亞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姐。亞哥知道寡婦的眼睛有時候比他的巫婆母親還要亮,他的母親隻看得到鬼魂世界,但看不到心裏的事,寡婦卻能看到每個男人心裏的念頭。亞哥知道他瞞不過寡婦,就告訴她喝汽油的事。一說起內心的秘密,亞哥的眼睛閃閃發亮。這時,他才知道同人分享秘密是一件快樂的事。亞哥說,我以前不會畫圖畫,我會畫圖畫是因為我吃了一種東西。我吃了這東西後就聽到了天籟之聲,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亞哥說著就唱了起來。亞哥繼續說,我唱的,就是我聽到的。我的周圍滿是這種好聽的聲音。我不知道怎樣來描述。這種聲音就像你見過的最美的光芒。寡婦不知亞哥吃了什麼仙藥,打斷他,問,快說,你究竟吃了什麼。亞哥紅著臉說,我喝了汽油。開始,寡婦不相信亞哥所述,她懷疑汽油可以喝,但後來她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還想到晚上老是有鬼魂到她的床上來,她就想喝了。她叫亞哥趕緊給他弄點汽油來。亞哥就回家給她弄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