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解放,你今天怎麼啦,沒精打采的。”
解放低著頭,沒吭聲。他知道媽媽清楚他的心思,但大人們總是想隱瞞些什麼。爸爸被他們帶走已經有一天一夜了。解放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帶走爸爸。
解放昨晚去村頭的隊部偷偷看過爸爸。爸爸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雙眼無神。爸爸的樣子十分緊張。解放覺得爸爸的靈魂似乎出竅了。
媽媽坐在屋子裏,低著頭在摘毛豆子。媽媽還沒去上工,她一直在屋子裏磨蹭著。解放知道媽媽是在等爸爸。
解放來到學校的時候,感到氣氛有點不對頭。但他也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頭。強牯像往日那樣領著一幫孩子在欺侮女同學。他們在欺侮那個有著像李鐵梅一樣又粗又長辮子的女孩,強牯伸手拉一下那女孩的辮子,那女孩撫住自己的辮子罵強牯。強牯和男孩子們都笑起來。解放知道強牯其實喜歡這個女孩。當然解放也喜歡這個女孩。確切地說,解放喜歡的是她的長辮子。他也很想摸一摸那女孩的長長的辮子。解放聽到這會兒強牯和他的手下都在放肆地大笑。解放覺得今天他們的笑有點意味深長。
蘿卜也在一旁笑。他笑得比誰都放肆。蘿卜總是這樣,雖然強牯老是欺侮他,但當他看到強牯欺侮別人時,他總要在一旁笑。有時候,強牯他們不笑了,他還在笑。強牯很煩他這個樣子,會忍不住給他一腳。
蘿卜在笑夠之後來到解放的坐位上。蘿卜說:“你爹還沒回家吧?”
聽了這話,解放的臉突然紅了,他感到心髒在劇烈地跳動。
蘿卜說:“你放心吧,你爹沒事的,你爹畫了那麼多毛主席的像,你爹會有什麼事。”
解放突然有點不能忍受蘿卜。解放從來沒打過人,但這次解放卻突然伸出拳頭對準蘿卜的鼻子打過去。蘿卜的鼻子流出了血。蘿卜一臉驚愕,但沒有哭叫。要是平常,強牯還沒打著蘿卜,蘿卜就會哇啦哇啦地大叫。但這次蘿卜沒有叫,任鼻血往下流。教室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強牯雙眼銳利地看著解放。解放背著書包抬著頭走出教室。走出教室時,解放的眼中湧出了淚水。
學校的西邊是群山,山上有各種各樣的植物和鳥雀。解放鑽入林子。他看到天空在樹枝上麵運動,陽光的碎片在跟著他跑。一會兒,他來到一塊石頭邊。對他來說,這裏是一個秘密之所。這裏的樹枝和藤蔓糾集成一個像繭一樣的空間。解放發現了這個地方後就喜歡上了這裏。有時候,他會在這裏睡上一覺。
透過濃密的樹葉,能夠看見學校。他們這會兒已經在上課了。解放知道這一課他們將學習《黃繼光的故事》。學生們正在背誦老師在開學時教他們的順口溜:
“爬雪山,過草地,跟著領袖毛主席。八路軍,槍法準,日本鬼子沒了命。淮海戰,真漂亮,浩浩蕩蕩過長江……”
聽著這些順口溜,解放感到溫暖。解放仿佛看到一些畫麵從這順口溜中升騰起來,它們是壯麗的炮火,戰地的野花,浪漫的地下工作者,地雷戰,地道戰,小兵張嘎,紅星照我去戰鬥等等。解放喜歡讓自己沉浸在對過去的戰爭懷想之中。學校裏有時候會請一些參加過解放戰爭打過蔣介石的退伍軍人作報告,那是解放最為幸福的時光。
解放從一塊石頭下麵的一個坑裏取出一隻鐵罐頭。這是他的領地,他把自己最珍愛的東西藏在這個地方。鐵罐頭裏麵放著幾本連環畫,一顆子彈殼,一粒七種顏色的玻璃彈子,和一支自製火藥手槍。解放拿出子彈殼在手中把玩,銅質子彈殼已被他撫摸得十分光滑,黃色的光芒耀人眼目。解放又拿出自製火藥手槍,瞄準遠方的學校。但火藥手槍不可能開火,因為沒有火藥。解放知道怎樣製作火藥,把硫、硝、木炭按一定比例混合就成了火藥,但解放搞不到硫,所以解放沒有火藥。現在解放的精神有點兒放鬆了。每回來到這個地方,他就很容易放鬆下來。他虛擬地打了幾槍後,拿出連環畫讀起來。他收集的連環畫都是關於英雄的故事。不知為什麼,解放特別喜歡那本關於董存瑞的連環畫。
一個早上很快就過去了。村頭的田頭廣播突然響了起來,這說明已是中午時分。解放已經有點忘記爸爸被他們帶走關在隊部這事了。他感到肚子有點兒餓,他就從樹叢中鑽出來向山下的村子跑。
路過村頭時,他發現三個男人正在用石灰水粉刷畫在牆上的圖畫。這麵牆上畫了二幅圖畫,上麵一幅是《毛主席去安源》,下麵一幅是《董存瑞炸碉堡》。這兩幅畫都是解放的爹畫的。村子裏所有畫在牆上的革命圖畫都是解放的爹畫的。三個男人正在粉刷下麵那一幅。他們把董存瑞的頭、手、手上舉著的炸藥包抹去,然後他們又抹去董存瑞的身子和腳,還有敵人的碉堡。他們粉刷得非常小心,唯恐把上麵那幅毛主席像玷汙掉。解放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們為什麼會把這樣一幅歌頌英雄的圖畫抹去。這幅畫還是解放叫爸爸畫上去的呢。那時《毛主席去安源》早已畫好了,解放發現這幅畫下麵還有一塊巨大的空白,就纏著爹讓爹把他崇拜的董存瑞畫了上去。村子裏的人看了爹畫的董存瑞,都說畫得像。
解放快速向家裏跑去。這會兒他又想起爸爸被他們帶走這事了。他又擔心害怕起來。但當解放走進家門時,他發現爹已經回家了。但家裏的氣氛很壓抑。爸爸正在修一隻水桶,這隻水桶已漏了幾個月了,爸爸一直懶得修它。爸爸雖然在修水桶,但他的腦袋好像不在他的頭上,因為他總是出錯。媽媽也回來了,她正在做飯。她一定知道解放今天逃學的事(他們的老師是個喜歡告狀的家夥),要是以往他們一定會好好訓他一通的,但現在他們好像並沒注意這件事。解放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家裏平平靜靜。他們再沒把爹叫去。解放雖然感到這段日子家裏還是有那麼一種沉悶的氣氛,但他已不再去想爹曾被他們帶走這事了。
學校裏的學軍課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因為在學軍課上,孩子們可以知道各種各樣的新式武器。最近的一場戰爭就是中蘇珍寶島戰爭。孩子們因此知道了許多蘇式武器:T54型坦克,98式卡賓槍。T54型坦克的頂部有一個像乳房似的漂亮的圓頂,打開它就可以鑽入坦克。98式卡賓槍則能自動退殼、連續射擊。有時候,學軍課在野外上。野外的學軍課一般一個學期隻安排一次,所以深受孩子們歡迎。內容是摸擬戰爭,老師會把學生編成幾個小分隊去尋找老師早已埋在山上或石頭底下或樹根部或枝頭上的紙條,紙條上寫著:敵軍司令、敵軍軍長、敵軍師長,敵軍士兵等等,誰捉得多,誰就是英雄。
太陽非常明亮,因為已經是初夏時光,所以太陽照在人身上有一種令人隱隱作痛的熱度。有軍裝的孩子都穿上了軍裝(為了這堂學軍課,一些孩子早在二個月前就吵著父母要他們為自己置一件小軍裝),軍裝外麵還係了一根皮帶。由於天太熱,穿軍裝的孩子的頭上都悶出了汗,他們的臉像天上的太陽那樣紅,倒是那些穿襯衫的孩子,顯得神清氣爽。孩子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盼望老師吹響總功號(發令號),他們可以衝進樹林裏。林子裏的空氣清涼濕潤,包含著地氣,鑽進林子裏,滿頭的大汗就會收回去了。
孩子們在山陰的三分之二高處發現了一條壕溝。孩子們感到很驚奇,他們認為這可能是條戰壕。壕溝的前後都生長著茂盛的樹木或柴禾,但壕溝上卻隻生長著一些雜草,雜草的長度超出了壕溝的坎子。孩子們不知道壕溝有多深,他們跳下去才知道,他的下身全湮滅在了雜草叢中。他們興奮地沿著壕溝跑了一遍。雜草被他們踩得東倒西歪。天上的太陽很毒,沒一會兒,被踩倒的雜草失去了原本綠油油的色澤,變得幹燥起來。許多孩子在學電影裏解放軍匐伏在戰壕裏的樣子,他們的嘴上還摸擬著大炮、手榴彈和機槍的聲音。一會兒,學軍課老師也來到壕溝上。有一些孩子圍著學軍課老師問,這裏怎麼會有一道戰壕呢?老師說,因為解放前這裏曾發生過一次激烈的戰爭。當時,這山上都是國民黨的大炮,天上是國民黨的飛機,解放軍在對麵的山頭上。
聽了老師的話,孩子們顯得無比激動。就好像他們剛才真的在參加一次戰爭似的,就好像他們剛才抓到的營長、團長之類不是一片紙似的。這時候有一股氣味竄入解放的鼻腔,解放覺得那是火藥味。解放認為這不是因為他聽到老師那句話而幻想出來的,他確實嗅到了火藥氣味。解放的鼻子比誰都靈。解放認為火藥味是全世界最好聞的氣味,聞著這樣的氣味他的全身的毛孔就會長開來,整個身心也會放鬆下來。他奇怪這裏怎麼會有火藥味。這時,蘿卜在一堆亂草中撿到一枚子彈,他興奮得哇哇大叫起來。
在山上的戰壕中能撿到子彈或子彈殼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這個村子。放學後或者星期天村裏的孩子都會像潮水一樣湧到那裏。他們有的背著鏟子,有的背著鋤頭,他們在戰壕裏挖啊鏟啊,尋找子彈或子彈殼。誰要是找到子彈或子彈殼,就會得到大家的由衷羨慕。
現在解放深信他那天聞到的火藥味是真實存在的。他開始像狗一樣把鼻子貼在戰壕上,當他嗅到火藥味後,隻要挖下去,那他一定可以找到一枚子彈。這樣,解放撿到的子彈子彈殼比誰都要多,他掛在胸前的書包中老是發出叮叮當當的子彈撞擊的聲音。孩子們對此很眼紅。蘿卜特別崇拜解放的嗅覺,他十分願意在解放嗅到子彈的時候幫解放一起挖。蘿卜說,我幫你挖吧,反正我撿不到一顆子彈,我不要你的子彈的,我學雷鋒。解放答應了。為了挖到地底下的子彈,解放的手都挖破了,他的指甲殘缺不全,有些地方還磨出了血痂。當然解放也沒讓蘿卜白挖,他會在適當的時候,送給蘿卜一枚子彈。蘿卜接過子彈的時候,臉上會湧出夢幻似的甜美的笑容。
一天,蘿卜在給解放挖坑時突然說:“解放,強牯說你爸犯了錯誤,要被打倒了。因為你爸在毛主席像下麵畫了《董存瑞炸碉堡》這幅畫,他們說你爸這是居心不良,想炸死偉大領袖毛主席。”
解放的臉突然紅了,他跳起來,揪住蘿卜的衣襟,說:“你他娘的,你胡說八道個什麼。董存瑞怎麼會炸毛主席。”
蘿卜說:“解放,是真的呀,他們都在這麼說。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他們現在不同你一起玩了。”
解放鬆了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他認為蘿卜說得對,他們確實在避著我,雖然我以前也不怎麼合群,但他們還是願意接近我的,現在他們遠遠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人似的。解放這段日子也疑惑這個事,現在經蘿卜一說,才知道原由。但解放認為關於爸犯錯誤是一個天大的謠言,因為董存瑞不可能去炸毛主席,再說了,這董存瑞的畫還是解放要求爸畫上去的。我爸爸怎麼會居心不良,想炸死毛主席呢。這是一個天大的謠言,是有人故意散播出來的。解放認為這個人就是強牯。強牯是一個真正的壞人,他想欺侮每一個人,可他不敢欺侮我,所以,他就造我的謠。解放認為自己對強牯應該有所回應。
解放站了起來,他向戰壕的南端望去,一幫孩子正圍在強牯身邊鬧,其中有一個孩子還在給強牯打扇子呢。解放有點兒慌神,他知道強牯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強牯心狠手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解放的臉這會兒完全白了。蘿卜一直觀察著解放,蘿卜已經感到空氣中某種緊張的氣氛了。蘿卜知道解放想幹什麼,他了解解放的脾氣。
蘿卜說:“解放,算了吧,他們那麼多人。”
解放說:“我怕什麼,我死都不怕,我還怕他。”
解放的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眼變得十分堅定。我必須有所回應,我即使打不過強牯,我也要有所回應。我什麼都不怕,我不怕死。我如果生在戰爭年代,我肯定是個英雄。解放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來到強牯這邊。解放在強牯麵前站住時,他看到強牯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他,強牯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
解放向強牯招了招手,讓強牯過來。強牯不以為然地走了過來。解放二話沒說對著強牯的臉給了強牯一拳。當解放把那一拳打出去時,解放感到自己的雙腿在不住地顫抖,同時,他感到他打出去的一拳十分無力,就好像他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身上什麼力氣也沒有。強牯顯然沒料到解放來這一手。強牯感到鼻子很酸,用手擦了一下,他看到手上鮮紅的血。強牯“啊”地叫了一聲,撲向解放。兩個人抱在一起都想製服對方。周圍的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打鬥弄得不知所措,他們呆呆地看著這兩個人撕扭在一起,不知道該幹什麼。現在,打架的兩個人已趴在地上了,他們在地上滾動,一會兒是解放壓著強牯,一會兒是強牯壓著解放。他們倆已氣喘籲籲。他們打架時誰也沒有說話。一般孩子們打架時,總是粗話不斷的。在一旁觀看的孩子們也都不敢吭聲。空氣中似乎隻有他們倆的手、腳、身子運動時發出的聲音。他們倆又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們相互揪著對方的頭發,在山坡上上上下下地打轉。
解放這會兒感到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幾乎是憑慣性在使力。他想,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敗下陣來。解放甚至想也沒有想,他張開嘴巴咬住了強牯的肩膀。隻聽得強牯“啊”地一聲,他仰開自己的頭,然後用自己的腦袋去擊解放的腦袋。兩個人同時摔到在地,並且像兩塊石頭那樣朝山下滾去。
孩子們也向山坡下趕去。等他們趕到時,發現他們倆沒有再打架,而是朝相反方向走了。解放朝南,強牯朝北。強牯的白襯衫上灑滿了血。
蘿卜對解放說:“解放,強牯說他不會放過你。強牯說你沒道德,他說你用嘴巴咬他,差點把他肩上的筋咬斷。他說隻有瘋狗才咬人,如果是人隻用手和腳打架,不會用嘴巴。解放,你要當心一點,下一次強牯說他也要用嘴巴咬你。”
解放冷笑一聲,說:“他敢。他再造我爸的謠的話,我不會放過他。”
解放話是這麼說,但他心裏還是有點擔心。他不想再和強牯打架。他不敢保證下次打是否能打贏強牯。再說強牯手下有那麼多人,如果他們幫強牯一起打,那他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幾天,解放盡量避免和強牯狹路相逢。
村子裏不斷地出現了爆炸聲。說爆炸聲,其實也沒那麼響,但確實比鞭炮聲響得多。這是孩子們發現的新的一種遊戲,他們發現他們把撿到的子彈放到燃燒的火堆裏,子彈就會爆響。子彈爆響時,火像是被一股強烈的風吹了一下,眼看著要吹滅,突然又轟地燃了起來。強牯好像已經忘記和解放打架的事,他現在迷上了子彈爆炸的遊戲。強牯想出了新的點子,有一次他把子彈綁在一隻烏龜的腳上,再把烏龜投到火堆裏。子彈爆炸後,他們發現烏龜的身子分成了二半,那有頭的一半竟還活著。但子彈不是很多,雖然強牯把別的孩子的子彈搜羅了過來,玩了一段日子後,子彈就炸完了,隻留下子彈殼。
孩子們知道解放有不少子彈。可以說,解放擁有最多的子彈。但解放不玩爆炸遊戲。解放認為既然強牯在玩這個遊戲,那他決不會跟著學樣。解放想,讓他們炸吧,他們很快會發現這個村子隻有我解放擁有貨真價實的子彈。他們很快就會羨慕我。解放背著書包的時候,故意讓書包內的子彈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看到強牯偶爾瞥過來的眼神懷有很深的惡意。解放想,他的眼神越惡毒說明他越羨慕我。
村子裏突然來了一個外鄉人。他們說他是人武部的幹部。他一到村子裏,就說要找強牯。一會兒,他們把強牯領到外鄉人麵前。人武部的人甚至沒有經過必要的鋪墊就要強牯把子彈統統交出來。他說,這幾天有人反映你們撿到不少子彈,你們還讓子彈爆炸,還炸傷了一個過路人的屁股。你把子彈交出來,你知道嗎,私藏彈藥是違法的,是要坐牢的。聽了這話,強牯笑了,因為他現在沒有一顆子彈,他所有的子彈都在“嘣”的一聲中成了子彈殼。也就是說,他現在沒有私藏彈藥。所以,強牯說:
“我沒有子彈,沒有一顆子彈。我不騙你,我的子彈都爆炸了。不過,我知道誰藏著子彈,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強牯帶著人武部的人朝解放走來。解放站在自家門口的一棵苦楝樹下一動不動。他的心狂跳起來。他不知道人武部的人來幹什麼。該不會是來帶爸爸走的吧。解放很擔心爸爸出更大的事。這時,他看到強牯向他這邊指了指,對人武部的人耳語了幾句,就停了下來。他看到人武部的人搖著身子,大步地走了過來,外鄉人的眼睛像爪子一樣紮到他的身上。解放的臉像喝醉了酒那樣紅。
解放聽到人武部的人原來是來收繳子彈的,他鬆了一口氣。外鄉人不是來帶爸爸走的。解放知道他抵賴不了自己擁有子彈這事,因為強牯一定都告訴了這個外鄉人。解放雖然不願意,但他還是爽快地把子彈從書包裏拿了出來。解放把書包裏的東西倒在地上,說:
“你拿去吧,都在這兒了。”
解放沒有把所有的子彈交出來。他還留了五枚。因為這五枚子彈他藏在石砍子裏。他在沒人的時候會把這五枚子彈從石坎子裏取出來把玩。他恨不得把這五枚子彈插到強牯的身體裏。
村子裏的孩子們都在傳說,解放要報複強牯,強牯將為他的告密行為付出代價。蘿卜聽說了這件事,心頭一陣狂跳,他覺得這兩個人打起架來那一定是要流血的。蘿卜氣喘籲籲地跑到解放麵前,問解放:
“解放,你真的還要和強牯打架啊。”
解放沒回答蘿卜,隻是他的臉上露出的笑容充滿了蔑視,好像強牯此刻已被他打得趴在地上了似的。
蘿卜說:“解放,強牯可不是好惹的,上回你咬了他的肩,他還想找你算帳呢。”
強牯也聽到了傳說。他聽到這些話後臉全黑了。他說:
“他敢。你們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把他打得趴在地上求饒。”
但他們誰也沒有主動挑釁誰。解放獨來獨往,有時候後麵跟著蘿卜(蘿卜更多的時候跟在強牯後麵,可強牯老是嘲笑他)。強牯總是帶著一幫人,在村子裏轉來轉去。他們倆好像有了默契似的,盡量不狹路相逢。
但村子太小了,終於有一天,解放和強牯在一條小巷裏碰麵了。小巷很深,有五十米長,小巷的牆根上白硝如潮,解放知道它可以用來製炸藥。解放看到強牯見到他後,在小巷的那頭站住了。如果,強牯沒站住,強牯很自然地走過來,那麼也許什麼事也沒有,但現在強牯站住了。跟在強牯後麵的那幫人也都站住了。解放發現強牯的臉色變得十分嚴峻,他的目光緊隨著解放。解放沒有站住,他繼續朝小巷那頭走去。解放沒看強牯,他隻看著牆根的白硝。他感受到了火藥味。他知道這一天到來了,也許他和強牯從此以後可以分出個高下來。解放幻想牆根的白硝變成炸藥,把這巷子炸得粉碎。但這是不可能的,因此,解放咬了咬牙,他對自己說,一切都要靠自己。他盡力把恐懼從他的心頭從他的臉上趕走,他盡力顯得輕鬆地向強牯那邊走去。
當他走過強牯身邊時,強牯叫住了他。強牯說:
“你站住。聽說你要報複我。”
解放就站住了。他可以不站住,而是加快腳步離開,但如果那樣,那不但強牯,所有的孩子都會笑話他,這樣解放就會像蘿卜那樣成為人人都可以欺侮的對象。解放的腳像長著釘子似,他立在強牯的前麵,一動不動。他的眼光第一次銳利地刺向強牯。強牯感覺到了解放眼中的堅定的內容。強牯的心慌了一下。但這會強牯已沒法再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