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愛與恨同等強烈(2 / 3)

“你寫的不是我。我不是這樣的,你得重寫。”

“你不懂得寫作是怎麼回事。寫作不可能同現實一模一樣,寫作來自現實但必須高於現實,寫作是對現實的高度概括。”

“你這不是高於現實,你把我寫得太壞了。你以為你滿肚子壞水,我也像你一樣壞?你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以為你真的是聖母?”

“但也比你寫的好過一百倍。”

沒辦法,肖元龍隻得修改。他試圖弄清楚張小影關於自己形象的原則,但張小影自己也沒法說清楚。她說不清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她隻知道肖元龍寫的不是她想要的。在修改時,肖元龍再沒有嚐到飛翔的感覺。他想,他娘的張小影比政府還政府,政府給你創作自由,張小影卻對我指手畫腳。

肖元龍改出第三稿,張小影還不滿意。她已經不再指望肖元龍了,索性自己修改。肖元龍看到張小影把他的稿子改得一塌糊塗,非常沮喪。雖然,他確實想幫助張小影,但他對作品也有文學上的要求,他希望寫出一部有思想深度的、能經得起曆史檢驗的作品。看到張小影修改後的稿子,他覺得自己像被狠狠地強奸了一次。

張小影拿著她自己修改的稿子正在滔滔不絕地對他表達意見。她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看著肖元龍那張無精打采哈欠連連的臉,好像她恨不得把他那不開竅的腦殼打開,把她全部的願望注入到他的腦子裏。那一刻,肖元龍覺得自己像一個白癡。他認為自己應該是能說會道的,但在張小影麵前他隻有做聽眾的份。此刻,張小影有著過去講台上一樣的莊嚴表情,她嘴上說出的道理都硬梆梆的,像金光閃閃的真理,霸氣十足。在她這樣的氣勢麵前,他隻能疲軟,他覺得就算擁有天地之道,他也隻能傾聽。

慢慢的,肖元龍對張小影這樣指手畫腳反感了。他一向對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語言極為討厭,張小影竟然讓他寫上這樣的話,這簡直是對他的羞辱。他已決定不再修改他的文章,不但不修改,他還將恢複最初那一稿。讓張小影見鬼去了,讓她在聖人的幻覺中意淫吧,我才不管她同不同意呢,這是我的作品又不是她的。

就在這時,肖元龍房間的門被撞開了。肖元龍抬頭往門外看,劉亞軍正氣喘籲籲地停在門邊,他的頭上有紅紅的一塊,肖元龍猜想他剛才是用頭把門撞開的。劉亞軍臉上展露著那種既猥瑣又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好像他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而這秘密早在他預料之中。

劉亞軍用譏諷的語氣說:“你家也不想回了?你是不是把這當成你的家了?”

“劉亞軍,你想幹什麼?”

張小影說著站了起來,衝向劉亞軍。她推了劉亞軍一把,她本想把劉亞軍推出屋外的,但由於用力太猛,輪椅被推倒了,劉亞軍的頭被重重地撞在屋子外的石級上,那撞擊聲清脆有力,猶如一隻瓷質水壺墜落在地的碎裂聲。

劉亞軍閉著眼睛痛苦地躺在那裏,一會兒,譏諷慢慢地從剛才的痛苦中鑽了出來,布滿那張日慚蒼白的臉。張小影見狀,撲了過去,當她扶住劉亞軍的肩,想把劉亞軍扶起來時,劉亞軍伸手給了她兩個耳光。耳光清脆響亮,就像房間裏剛剛放了幾個鞭炮。張小影的眼中一下子湧出憤怒,這憤怒來得非常迅捷、洶湧,就好像憤怒就躲在她的眼球後麵,隨時準備著發泄出來。張小影不顧肖元龍的存在,伸出手去抓劉亞軍的頭發。兩個人誰也不肯罷休,糾纏在一起。

肖元龍見此情景,非常吃驚。他感到,他們的打鬧中有一些他不能理解的東西,有一些比他寫出的更加深刻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他不明白。這會兒,他們在地上滾,劉亞軍的下半身笨拙,可他的上半身十分靈活,他整個身子好像被分成了兩部分。張小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柔軟,她在地上滾就像是一團麵粉。他們糾纏了一會兒,張小影的手摸到了一種熱乎乎的東西,她把手縮了回來,她發現手中全是血,她這才知道他的後腦勺在流血。見到血,張小影一把抱住了劉亞軍,哇地哭出聲來。劉亞軍不以為然地說:

“哭什麼?我還沒死呢。”

一會兒,張小影推著劉亞軍向花房走去。他們倆已經徹底地平靜了。肖元龍看著他們遠去的背景,突然有了寫作的方向。

3

兒子上學的讚助費一直沒有著落。張小影沒有辦法,給父母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當然是兒子的上學問題。在那封信裏,張小影談了他們麵臨的經濟問題。雖然她沒好意思提出向父母借錢,但這樣的用意無疑是她寫這封信的目的。

張小影本來不想寫這封信的。寫這封表明父親多年前是正確的,她的選擇完全錯誤。她寫信時,也曾想起過劉亞軍的父親。劉亞軍的父親隻在他們結婚時來過,後來一直沒有來看過他們,連他們有了孩子都沒來過。這當然同劉亞軍的態度是有關係的。劉亞軍在家裏從來不提起父親,也從來不同他聯係,好像他在這世上早已沒了任何親人。張小影早已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她知道他對他父親的所作所為一直不能原諒。據劉亞軍說,他的父親是一個自私鬼,除了自己快活不會替別人著想,他一輩子隻想著和女人們亂搞,甚至多次帶女人到家裏來。他的母親為此自殺了。劉亞軍還有一個兄弟,在母親自殺後,出於不滿,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據說去了新疆。劉亞軍曾去新疆找過他,但一無所獲。當時,劉亞軍也不想呆在家裏,就參軍去了。沒想到參軍不久,南邊發生了戰爭,於是他就上了前線。

張小影的父親收到她的封信後來看他們來了。

她對父親的到來還是有些吃驚。不過後來她想,她和父親的衝突已經過去了十年,他的憤怒也應該淡然了。她知道父親疼她,她想,這十年來,父親一定惦記著她,就像她老是惦記著父親一樣。

那天,張小影正在院子裏曬被麵、床單之類的東西,這時,她看到有一個熟悉的身姿朝花房走來。她的身體比她的思想更早意識到那個人是誰。她僵立在那兒,她的身體裏湧出久違的女兒般的情感,那是一種想讓自己變小,甚至進入母親子宮的願望。父親的背完全駝了,走路時弓著身子,原本臉上刀刻般的皺紋現在顯得柔軟了,鬆弛了,臉上的胡子有點雜亂,好像上麵沾著一些殘羹剩菜——這當然是錯覺。父親老了,也萎靡了,甚至他腳下的影子都有點兒萎縮了。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心頭湧出的情感像旋渦一樣把她攪昏了頭。她不知如何麵對父親,她和父親已有十年沒見麵了,很奇怪,她見到父親沒有任何陌生感,好像父親天生就是這樣的。

“哭什麼呀。”父親已站在她前麵,打量著張小影,他的那雙眼還如從前一樣銳利。

張小影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她趕緊把眼淚擦去,說:“爸,你怎麼來啦?”

“我來看看我外孫。”

孩子正在不遠處的一條石凳子上麵玩。那條石凳上畫有一張象棋棋盤。兒子雖然隻有8歲,但在下棋方麵很有點兒天賦。他常常不聲不響看老頭兒們下棋,冷不丁會說出一步棋讓老頭們嚇一跳。這會兒,孩子正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看著來人。張小影向孩子招了招手,讓孩子過來。

張小影讓孩子叫外公,孩子表情嚴肅,沒叫。張小影說:

“這孩子,快叫呀,他是你外公。”

這時,父親蹲下身來,仔細端詳孩子,他的眼睛裏慢慢湧出一絲亮晶晶的東西。他一把抱住孩子,說:

“孩子,外公來看你來了,外公來看你來了。”

張小影沒想到父親會這麼激動。在他的記憶裏,父親是不容易流露情感的。她想,這也許是因為父親老了的緣故。父親確實老了,現在他看上去好像比原來小了一圈。張小影心裏又難受起來。

劉亞軍一直沒有從屋子裏出來。劉亞軍一定知道誰來了,劉亞軍總是這樣,隻要院子裏出現一個什麼人,他都會急於想弄明白來者是誰。張小影知道劉亞軍對她父親沒有什麼好感,她擔心這兩個男人見了麵又鬧什麼不愉快。都過去十年了,父親已原諒了我們,我們不應該再惹老人家生氣了。

看得出來,父親喜歡孩子。他現在坐在他帶來的行李袋上在和孩子交談。孩子好像也喜歡這位初次見麵的外公。張小影感到奇怪,這個孩子一般不容易同生人接近的,但現在,這一老一小看上去一點生疏感也沒有。張小影見父親這會兒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抽身向屋子裏走去。

劉亞軍在客廳中。張小影乍一見劉亞軍,竟然感到陌生。劉亞軍這會兒比平時要精神得多,他穿了一件八成新的軍服,臉上的胡子也被刮得光光的了——他平時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的。張小影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好像從前那個帥氣的劉亞軍又回來了。張小影想,劉亞軍這是在等待父親呢。

“父親來看我們來了,你出去迎接他一下吧。”

劉亞軍臉紅了,他可能在為自己的打扮難為情。他說:

“好吧。”

張小影推著劉亞軍出了花房。

“爸,進屋吧,亞軍等你好久了呢。”

張小影感到父親的身子硬了一下。他沒有回頭看劉亞軍,就好像壓根兒沒聽見張小影的話。他和小孩說了幾句,然後站起來,一手拿著他的行李,一手牽著孩子。孩子警覺地看著劉亞軍,但老頭始終沒有看劉亞軍一眼,好像劉亞軍並不存在。劉亞軍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張小影推了推劉亞軍的背,說:“快叫爸呀。”

劉亞軍沒開腔,他突然轉動自己的輪椅,進了自己的房間。張小影發現父親的臉色一下子黑了。

父親在花房住了下來。雖然兩個男人之間關係有點緊張,但基本上相安無事。張小影感到父親其實對劉亞軍也沒有什麼看法了,隻是放不下架子而已。父親似乎對劉亞軍不叫他一聲爸耿耿於懷。他對張小影說:

“我把女兒養大嫁給他,他卻連爹也不叫我一聲,還給我看臉色,好像我欠他什麼似的。”

父親從孩子身上找到了樂趣。他不斷地從孩子身上發現令他驚喜的天分。孩子的棋藝竟然超過了他——老頭兒自以為棋藝不錯的,他覺得不可思議,差不多認為孩子是一個天才了。父親像一個孩子一樣把類似這樣的事告訴張小影。有一天,他神秘地對張小影說,這孩子了不得,他識字了呢,他還沒讀過書,他就識字了呢。張小影當然知道孩子識字了,因為她總把孩子帶到學校裏去,她上課的時候,孩子就安靜地坐在後排,他不聲不響,但實際上正在開動腦子學習呢。父親說,他要培養這個孩子,他一定要把他培養成才。有一次,父親還半開玩笑地說,他要把外孫子帶走,問張小影舍不舍得。張小影笑著說,有什麼舍不得的,隻要孩子願意去,他們沒意見。張小影見父親和孩子這麼有緣,很高興。

父親一天到晚和孩子玩,看他的勁兒,好像要在花房長住下去似的。

4

一天,張小影下班回家時一臉興奮,臉上有種難得一見的紅暈,眼中放射出夢幻般的光芒——那是一種興奮過度後才有的病態的光芒,強烈而灼人,因而讓人懼怕。張小影回到家,就把劉亞軍叫到臥室,迫不及待地說,她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因為國家形勢的需要,有關部門又要宣傳他們了。張小影說:“他們要我們準備好,續講我們真情無價的故事。他們說,我們這幾年默默奉獻,黨和人民是記著我們的,他們要我們把這幾年的生活報告給人們。”劉亞軍聽到這個消息,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覺得張小影講的事情像天方夜譚。現在誰還信這個?現在你同人們講真情無價,他們會酸倒牙的,現在的人除了實利不相信任何東西。當局為什麼會突然記起他們呢?難道又要發生戰爭了?劉亞軍覺得現在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除了同台灣吵吵嚷嚷外,沒有即刻的戰爭危險啊,我們同蘇聯的關係都解凍了。劉亞軍有點兒懷疑這事的真實性。

“你不是開玩笑吧?”

“是真的,誰騙你呀。”

“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你怎麼會想到打仗。”

“我覺得沒理由再宣傳我們呀?誰告訴你的?”

“陸書記的秘書。你知道嗎?那個接我們來的陸主任已當了縣委副書記,他秘書親口同我說的,他說陸書記過幾天還要接見我們呢。”

“他幹麼要接見我們?”

“說是中央的指示,還說同天安門剛出過事有關。中央號召全國人民在新的形勢下要發揚革命優良傳統。陸書記也認為現在社會風氣不好,物欲橫流,需要英雄人物的崇高精神教育群眾。”

劉亞軍總覺得這個事有點兒不對頭,他一時也判斷不了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張小影已把這個消息當回事了,她很興奮,好像整個身子著了火一樣。這種興奮一定消耗了她很多能量,沒多久,張小影的眼眶深陷下去了,嘴唇也幹巴巴的。張小影做飯時,不時意味深長地看若有所思的劉亞軍。吃飯時,她也是喜氣洋洋。張小影的父親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張小影隻是笑,沒回答。張青鬆也沒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