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劉亞軍和張小影都躺下了。熄了燈的房間很暗,四周一片寂靜,隻有一些蟲子發出單調而悠長的鳴叫聲。張小影撫著自己的肚子,打算同劉亞軍談自己懷孕的事。她感到自己這會兒像是置身於某個深淵裏,內心有一絲恐懼。她對劉亞軍的反應沒有任何把握。她側身看了看劉亞軍,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知道劉亞軍閉著眼睛。她不知從哪裏說起。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艱難地說:“我懷孕了。”
劉亞軍沒有反應。她感到他的眼睛睜開了。他沒動一下。她的呼吸很急促,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過了好久(也許隻有一分鍾,但在她的感覺裏這一分鍾無比漫長),他的手伸了過來。她感到這雙手像是穿越了幾個世紀。他的手落在她放在肚子上的手上,一會兒,他的手鑽入她的手下,來回撫摸。他一直這樣摸著,沒有吭聲。時光好像在此刻凝滯不動了。
“什麼時候懷上的?多久了?”
“有四個月了。”
她感到他的手抖動了一下。又過了好久,他問:
“是誰的?”
世上沒有比這更令她心寒的聲音了。她的心頭一酸,眼淚就洶湧而出。她憤怒地把他的手從她的肚子上移去,然後側過身子,不再理劉亞軍。她沒想到劉亞軍也像他們那樣懷疑她。別人有這種看法倒也罷了,劉亞軍這樣她感到一種無處訴說的悲哀。
“你不要哭。”劉亞軍冷冷地說,“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一直沒想好要不要這個孩子。”
“為什麼?”
“人家害怕嘛。”她帶著哭腔說。
“害怕什麼?”
“你知道他們看到我肚子大了會有什麼反應嗎?”
劉亞軍知道他們的反應,他們從來就懷疑她能使張小影懷孕。
“就為這個?”
“我想起他們會用懷疑的眼光看我的肚子,我就害怕。”
劉亞軍陷入沉思。他其實老早就感到張小影肚子在變大,他還以為這是發胖造成的,沒想到張小影懷孕了。懷孕真是一件神秘的事,你根本沒有感覺,卻在對方的肚子上留下了你的種。懷孕這件事一點也不真實,就好像你根本沒努力過,卻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他感到生命的誕生原來跟男人是沒有關係的,至少在感覺上是沒有關係的。生命就好像來自某個虛幻世界。
“真是我的?”
“那你說是誰的?”
“可我每次都是加套的呀。”
“我怎麼知道。”
劉亞軍的手又伸了過來,他的手在她的肚子上來回遊動。她感到他變得溫柔了。她想,他已經相信了她。她卻哭得更厲害了,心中的委屈比剛才還甚。
“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還在哭。她的哭聲源源不斷,糾纏不清。劉亞軍聽了感到心痛。他的手依舊在她肚子上撫摸。
又過了一會兒,劉亞軍說:“你打算怎麼辦?”他的聲音像是從水底浮上來似的。
“什麼怎麼辦?”她敏感地聽出了這問題中的指向,她想,就在剛才的沉默中,劉亞軍有了自己的想法。
“這孩子要嗎?”
“你說呢?”
“……還是不要吧。你忙得過來嗎?”
“劉亞軍,你這個人心腸怎麼那麼狠,這是你的孩子呀。”
“你凶什麼。你理智一點。”
“我不管,我要生下他。”
“你生下他誰來養?”
張小影默默流淚。
“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打掉他。”
張小影隻顧哭,沒再理睬劉亞軍。劉亞軍也哭了,他吼道:
“我不想讓我兒子來這個世上受苦。你應該知道的,這個孩子會同我們一樣苦命。”
張小影決定不再說一句話,不再從床上爬起來,除非劉亞軍改變主意。這一夜,他們倆雖然躺在同一張床上,但他們好像處在兩個星球上,彼此完全隔開了。這一夜,張小影沒睡著,她不能原諒劉亞軍的殘忍,一直流著淚水。
天剛亮,劉亞軍就起床了。他也一夜沒睡。他光著身子坐在輪椅上,獨自來到院子裏。一會兒,他又回到張小影的旁邊。張小影背對著他,他用手推了推張小影,然後說:
“你說的對,我們應該要這個孩子。”
張小影的眼淚流得更歡暢了。
4
張小影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走路都有點吃力了。她總是低著頭,從人們駐足觀望的視線中匆匆而過,就好像她幹了見不得人的事。
她清楚小城人對她有什麼樣的看法。
肚子明顯凸出以後,張小影突然變得很脆弱。以前她碰到什麼事都是默默承受,現在她隻要感覺稍有不對,就會向劉亞軍訴說。
一直以來,劉亞軍都感受到來自外界的多疑的眼光,他原以為張小影這方麵特別遲鈍,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給予她什麼傷害。看來他錯了,這段日子張小影特別敏感,甚至比他還要敏感,就好像她原本沒有的感受係統終於長了出來。她感受到的傷害很抽象,往往隻是一個眼神或一個暗示——當然有時候是赤裸裸的語言。有一次,她去參加政協會議,回來時臉色蒼白,劉亞軍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卻哇地哭了出來。她說,那些政協委員碰到她連笑也不同她笑一下,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正義感,好像她犯了什麼錯。他們就用這種無聲的語言審判她,連那個原本對他們很客氣的陸主任這回也不再同她打招呼。他們為什麼這樣呀!她哭得像個沒有主張的孩子。劉亞軍聽了很生氣,他感到這世界像是處處在同他們作對。他娘的,他們犯著誰了!
又有一次,張小影呆在教研室裏,其它老師站在走廊上曬太陽說笑話。現在她喜歡獨自呆在教研室裏。通常這時候,她的耳朵豎得高高的,捕捉空氣中傳來的可能同她有關的話語。走廊的笑聲此起彼伏,在張小影聽來就好像是射向她的槍林彈雨。她心煩意亂,呼吸急促。她告訴自己不要太敏感。她試圖放鬆一些,開始做深呼吸。就在這時,窗外傳一個高亢的聲音,是林喬妹發出的:“……不要問誰的,這孩子是我的,我就是孩子的爹……”又傳來一陣七嘴八舌的聲音。“林喬妹,你想變性呀。”“林喬妹,那你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呀。”“有本事你讓我懷呀。”張小影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從教研室衝了出來,像一隻受傷的烏鴉一樣跑向自己的家。她同劉亞軍說了這事,劉亞軍氣得想操起家夥去學校算賬。張小影連忙攔住他,說,你找誰呀,他們也許根本不在說我呢,也許是我多心呢。又說,我現在是不是不太正常?劉亞軍黑著臉沒吭聲。
一天晚上,張小影推了推劉亞軍的身子,說:“我想給爸媽寫一封信,告訴他們我懷孕了,他們一定會高興的。”
“你想他們了?”
“想,這幾天隻要一睡下就想。”
“你想寫就寫吧。”
“我有一年多沒見到他們了,不知道他們好不好。”
“你爹一定還在為你傷心。”
“我確實傷透了他的心。他那時趕到學校裏來的樣子,很古怪也很嚇人。”
“我理解他,他一定覺得你是這世上最傻的姑娘。”
“我大概是有點傻吧,你說呢?”
“我一直說你很傻啊。”
“我寫信給他們,他們會理我們嗎?”
“我不知道。”
“我爸說他這輩子不想再見到我。”
“你試一試吧。”
“其實我爸最喜歡的是我,雖然我和爸老是發生衝突。這幾天我老是想著以前惹爸生氣的事,想得我心裏發酸。”
“我說你也不要多想了,你想寫信就寫吧。我們睡覺吧。”
劉亞軍的心情也很複雜,看著張小影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有一種茫然之感。他無法想象多出一個孩子後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不過,有時候他也想,也許有個孩子也不錯,也許因為有了孩子他虛無的明天會變得充實起來。然而當他聽到一些流言後,他的心裏就會湧出一些明確的煩惱,他發現自己也變得多疑起來。
他總是聽到各種各樣的流言。隻要他搖著輪椅在街頭轉一圈,那些流言就會像空氣一樣包圍著他。有人說張小影的肚子裏的孩子是縣裏的某個領導的;有人說那孩子是肖元龍的(因為他一直是個風流的情種,他們說林喬妹這個婊子如果會生養的話肖元龍早已讓她懷上一千次了);也有人竟然說那孩子是汪老頭的。聽到這些傳言,劉亞軍的肺都冒出煙來。劉亞軍總是告誡自己不要聽信這種無稽之談。他對自己說,他們就是這樣的無聊的人,懷疑就是他們的人生目標,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顧事實,遠離真相。毫無疑問這孩子是我的。這孩子是誰的,我最清楚。
劉亞軍發現這些流言的散布和傳播同汪老頭有關。汪老頭對張小影懷孕這事的議論似乎比誰都活躍。劉亞軍感到很奇怪,汪老頭應該知道的呀,他是聽到他們做愛的呀。他幹麼要這樣造謠呢?是不是他這樣喋喋不休才找到做人的感覺呢?他越來越討厭汪老頭了。汪老頭他娘的總是在人群中胡謅,就好像他這輩子的使命就是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吹牛,不停地造謠,好像他擔心一旦他不說話,這世界就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會寂靜得可怕。劉亞軍決定警告一下汪老頭。
一天,汪老頭從外麵回來,劉亞軍把他堵在了院子的門框裏。汪老頭看到劉亞軍臉色慘白,有點膽怯了。他同劉亞軍笑了笑,說:
“有什麼事嗎?”
“你他娘的可不可以閉上你的臭嘴。”
“怎麼啦?”
“你心裏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你他娘的不要到處哇啦哇啦的,少給我放屁。”
“你發什麼神經。”
汪老頭一把推開了劉亞軍,一臉不屑地朝自己屋子裏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
“他竟敢來管我的舌頭,沒有人可以管我的舌頭,就是共產黨也管不著我。他竟叫我少放屁,我就是真的放屁他也管不著。”
劉亞軍看著汪老頭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他吼道:
“你如果再亂放屁,我他娘的割了你的舌頭。”
生活就是這樣不順心,這世界一切與我無關了,卻處處與我作對。好像我已經不是人,隻不過是一堆狗屎,他們可以隨便向我吐唾沫。他們的唾沫加起來可以把我淹死。
他豎起耳朵在街上走著,他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他甚至憑周圍的聲音就可辨認道路和建築。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蝙蝠。他過去時,整個街區就會突然安靜下來,就好像他是一台吸收聲音的機器。街上的人群像一棵棵樹,一動不動,他們的頭卻像向日葵,向著他轉。他們的眼神隱藏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興奮。
有一天,劉亞軍聽到空氣中又傳來汪老頭牛皮哄哄的聲音。他的聲音是多麼臭,就像牛糞那樣臭。劉亞軍被這臭氣憋得麵紅耳赤。我警告過他的,他竟還敢亂說。劉亞軍現在異常冷靜,他知道自己該怎麼行動。他搖著輪椅回到自己的家裏,從桌子上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懷裏。當他拿起水果刀時,依舊冷靜的,他感到心髒的跳動都變慢了。他搖車向對麵的街頭奔去,輪椅跑得飛快,車輪嗞嗞作響,風兒迎麵撲向他,他的頭發和衣服都被吹了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像在飛。當他衝向人群時,無聲無息,幾乎沒人發現他,直到水果刀插入汪老頭的肚子裏,他們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人群發出一陣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