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虛構的生活(2 / 3)

對麵的站牌下那個人在等誰?

我的思念裏空無一個人。

……

朗誦完後,肖元龍站在那裏,一臉滿足的笑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仿佛在自我得意。他顯然在為自己寫出這樣一首詩歌而自我喝彩。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問道:

“牛皮吧?”。

一幫人鼓掌起哄:“肖老師,你思念裏真的空無一人嗎?有人要痛苦的喲。”

大家都嘎嘎嘎地笑出聲來。肖元龍說:“誰呀,誰會痛苦呀。”

那些女社員都吃吃笑了。

林喬妹是個仗義的人,整個爬山過程她一直陪在張小影身邊。張小影想,如果不是為了陪她,林喬妹肯定會跟在肖元龍背後的。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出現了情況,那個一臉絕望的女孩突然躺在地上大笑起來。那女孩笑過之後,對肖元龍說:

“肖老師,我走不動了,你背背我。”

林喬妹見狀,不以為然地說:“我早說過,她準喝醉。你瞧,她又發酒瘋。”

肖元龍於是就背著那女孩上山。林喬妹不以為然地說:

“他就是想做紳士,瞧,他那麼瘦,還逞能,就是背不動了還要裝出輕鬆自如的樣子。男人就是這種德性。”

女孩爬在肖元龍背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的笑聲仿佛震得整座山都抖動了起來。張小影懷疑這個女孩真的喝醉了。肖元龍背上女孩子後跑得比剛才還快,他路過張小影身邊時,還同張小影開玩笑:

“張老師你累不累呀,累的話也找個男的背你吧,他們可都願意背你的呀。”

林喬妹罵道:“肖元龍,你過分了,張老師是個正經人,不要亂開玩笑。”

張小影紅著臉說:“沒事的。”

抵達山頂的時候差不多已是中午,他們找了一塊平地,把幹糧拿出來,開始喝酒吃飯。肖元龍整個上午都在喝酒,沒有停過,張小影驚奇於他的酒量。那個一臉絕望的女孩這會兒特別活躍,她走到每一個人身邊,對著他們的耳朵悄悄說話。她說一句,聽的人就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張小影不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麼,因為這個女孩沒到她的耳邊嘀咕。這會兒,他們看著張小影,眼睛亮晶晶的,像黑暗中的貓眼,一閃一閃的,看上去很真誠,但在真誠的底部是好奇和懷疑。張小影感覺到了,某種對她不利的氣氛正在彌漫。這時,肖元龍一臉壞笑地說話了。他說:

“張老師,他們平時老說你,他們有好些問題要同你探討呢。”

這幫人突然安靜下來,剛才的活躍消失了,他們像是要探討什麼重大事件似的,一臉嚴肅。好一陣子,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仿佛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張老師,你看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嗎?”那個女孩突然問道。

他們沒想到女孩子這麼直截了當提問,她顯然借了點兒酒勁。一幫人都神經質地笑出聲來。有人說:

“張老師一定沒看過。這可是禁書,張老師這樣的聖母怎麼會看過呢。”

張小影不知如何是好。她沒看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不清楚他們在講些什麼,但她感到他們似乎在向她挑釁,某種思想挑釁,她還感到他們談論的話題似乎同性有關。想到他們在談性,她有點暈眩。

這時,那個一臉絕望的女孩子嬉皮笑臉地站起來說:“張小影老師,我聽過你的報告,不客氣地說,你的報告假、大、空!這是我最大的感受。我們的肖老師也認為你這種東西是虛假的神聖,不人道。”

“嗨,你們不要這樣同張小影說話。”林喬妹打斷了那女孩,“你不要笑話張小影,她可是個老實人。”

那女孩說:“我們對張小影同誌完全是善意的。我們肖老師隻要一說起張小影就會浩歎不止,肖老師對不對?她這不是生活,是受苦受難啊。張老師啊,人生苦短,我們應該從一切不人道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們要愛情,同時我們也應正視我們的天然欲望,包括性愛。”

張小影被眼前發生的事弄懵了。他們果然在談這事,這個女人竟赤裸裸地談性愛。她一定沒結過婚,可她談這個,她都知道個什麼呀。張小影當然聽說過詩人們都很風流,難道隻要一貼上詩人標簽就可以如此厚顏無恥嗎?

張小影感到非常委屈,她要流淚了,難以在這裏呆下去了。他掩著臉向山下跑去。林喬妹追上來,抓住了她的手臂。林喬妹說:

“張小影,你不要生氣,他們都是為你好。”

周圍鬧哄哄的。張小影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個樣子,這樣對待她。他們有什麼權力給她開一個批鬥會。不過她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認為她的選擇是錯誤的,他們有責任來解放她。我聽不懂他們說的什麼異化之類,但他們針對什麼我是明白的,他們所說的一切是建立在我和劉亞軍沒有性這一前提上的。我當然不能談這個事,難道我告訴他們我和劉亞軍是怎麼完成性愛的?我可說不出來。我還沒有那麼無恥來著。

林喬妹拉著張小影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同你說話。你不要介意,他們平時這樣說慣了。一定是肖元龍搞的鬼,是他讓我把你叫來的,沒想到他們原來想做你的思想工作。”

張小影聽林喬妹這樣說,眼中有寒光閃過。她想起來了,剛才她求援的目光投向肖元龍時,肖元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冷漠和殘酷。她突然明白原來這一切是一個圈套。

張小影說:“我不能原諒肖元龍,他沒權力這樣對待我。”

林喬妹慌了,說:“你不要生他的氣,他這人孩子氣,比較任性,他心是好的,他覺得你被政府利用了,犧牲得有點不值得。”

張小影搖搖頭,“我不能原諒他。”說完,張小影獨自向山下跑去。

有一天,張小影收到一本通過郵局寄來的書,書名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繁體字版本的,可能是香港或台灣出版的。她不知道這本書講了什麼,她看了幾頁就嚇著了。她猜想這本書一定是那個該死的文學社寄來的,也有可能是肖元龍寄來的。林喬妹說肖元龍有不少社會上看不到的書。這本書讓她深感屈辱。我和劉亞軍有沒有性管他們什麼事?他們真是有毛病的人,多管閑事,一群變態狂。張小影沒把這本書看完,她把書鎖在辦公室的抽屜裏麵。她不想劉亞軍看到這本書。

這事讓她受到很深的傷害。這件事以後,她不再把社會想得無比美好了,她長了點心眼,開始猜度人們藏在笑臉下麵的想法。她發現其中隱含的內容比她想象得要複雜得多。她本來以為社會是一個一個單位,一群一群人,應該是明明白白的,現在她才知道組成社會的原來是一些隱隱約約的看不見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眼神,有時候是一種表情,有時候是話裏有話,有時候是嘻嘻哈哈。他們總是用那種懷疑的眼光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個沒有正常情感的人,好像我是一幅貼在牆上的誇張的漫畫。他們探究的眼神直指我的下身,就好像我的下身深藏著這個社會全部的秘密。

這事也讓她反思自己這一年來的行為。她認為自己確實也有虛偽的一麵。她其實同公眾認為的那個張小影有很大的距離。我是有點兒假模假樣的,這都是因為我說了太多冠冕堂皇的話的緣故,那些話比麵具更容易隱藏我的真實麵目。她照鏡子時發現自己的臉上有人們所說的城府,原來的那張單純的臉隻能到過去的照片裏去尋找了。不過,這怪不得我,我變成這個樣子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無法控製我變成這個樣子。她感到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把她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要把她塑造成一個完美的人。不過,她暗自較勁,雖然她目前還做不到完美,但她會努力的,她一直在努力呀。

她更嚴厲地要求自己了。這是她惟一的出路,也是對那些人最好的反擊。她下決心,她必須做得像報告中的那個聖母一樣好,這樣,就沒人有權力嘲笑她了,包括肖元龍。

3

那些學生都拖著鼻涕走了。這個春天氣候變化無常,得流感的孩子特別多,上課時孩子們老是打噴嚏,那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如同一台發動了的柴油機。張小影隻好提高嗓門,因此感到有些累人。學生像一群鴨子那樣擠出教室時,張小影在第一排的課桌上坐了一會兒。她擔心自己也感冒了,她可不能病倒,她病倒了,一切就亂套了,誰照顧劉亞軍呀。她從包裏找了一顆感冒藥,吃了下去,就算是預防吧。要是有一天她真的病了該怎麼辦呢,家裏那一大堆事誰來幹啊。她歇了口氣,就站起身,往家裏趕,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呢。

從學校騎自行車回家隻需要十五分鍾。張小影已在回家的路上,自行車兜裏都是中草藥。她低著頭,目不斜視,她專心和執著的樣子就好像她正奔赴一個偉大的目標。一會兒,張小影到了家。劉亞軍坐在院子裏,正在觀察圍牆上的什麼東西。她猜想,他大概在看一群螞蟻搬家。他說過他喜歡看螞蟻搬家。他的樣子就像一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劉亞軍確實越來越無聊了,他一直說要自學寫作,但很少付諸行動,也不看書,連張小影替他借來的小說都懶得看。他說,看這種書,愛啊恨的,心裏煩。

“你幹什麼呢?”

“沒什麼。”劉亞軍的臉紅了,他不喜歡張小影見到他無聊的樣子。他推著輪椅向花房走來。

“藥吃了吧?”

“吃了。”劉亞軍回答得十分幹脆。但他神情警覺,擔心張小影知道真相。

“幹嗎這樣看我,你沒事吧?”

“沒事。”

“這一天,都幹了些什麼?”

“想你。”

雖然張小影知道這隻是甜言蜜語,不能當真的,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張小影開始燒帶來的中藥。劉亞軍發現其中有一塊像牛糞,張小影解釋說是野蘑菇,還說這個偏方是一個住在山裏麵的老中醫配的,這老中醫解放前還是一個道士呢。劉亞軍這才知道張小影今天又跑到山裏去了,想起過不了多久要吃這些看上去像牛糞之類的東西,劉亞軍一陣惡心,內心悲涼。他很想阻止張小影熬藥,但他知道阻止不了,張小影在某些固執己見,很難改變。“她這是在折磨我啊!”他歎道。不過他知道她在這方麵的專橫來自於她內心的希望。她的心裏一直有希望,所以就是最累最苦也不畏懼。

一會兒,中藥的薰香彌漫開來。張小影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藥熬熟還需要一段時間。張小影見縫插針要給劉亞軍按摩。劉亞軍隻好躺在床上,他真不想張小影按摩他那僵硬的雙腳,肌肉萎縮就萎縮吧,他這輩子不會用得著這腳上的肌肉了。隻是張小影不這樣想,她相信這雙腳有朝一日會站立起來,會走路。往往在她按摩時,他想象自己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心裏會生出某種奉獻的快感。她全身心地投入,一會兒鼻子滲出幾滴調皮的汗滴,這讓她看起來更加固執。

劉亞軍卻感到深切的悲哀,這一切是多麼荒謬,他明知道這麼做一點用都沒有,卻不能去阻止她,因為這樣做無疑於砸碎她的希望,那可能是更為殘酷的事情。她真是個傻女人,她一直就是個傻女人,她總是自找苦吃。劉亞軍常常含著淚水這樣自言自語。

“臭,真他娘的臭,你們這不是在熬藥,這是在汙染空氣。做你們的鄰居真是倒黴,想聞一點新鮮空氣都困難。”

是鄰居汪老頭的聲音。他人很矮小,嗓音卻十分宏亮。他的聲音聽上去像一隻高音喇叭。汪老頭帶著他宏亮的聲音,穿過院子,穿過客廳來到劉亞軍和張小影的臥室。見張小影正在給劉亞軍按摩,他撇了撇嘴,說:

“劉亞軍,你前世積了什麼德呀,娶了這麼好的老婆。”

“去,去,一邊去,別胡說八道。”劉亞軍說。

“我胡說什麼了?我又沒說什麼。”汪老頭一臉譏諷地,“我要是說出來,你老婆一定會氣死的。”

“你別亂說噢。”劉亞軍知道汪老頭話裏的話,他緊張起來。

“什麼事呀,這麼神秘。”張小影說。

“沒,沒什麼事,別聽他的,他她娘的沒事幹就嚼舌頭。”劉亞軍說。

“我嚼什麼舌頭了?”汪老頭見劉亞軍這麼說他,很生氣,他責問劉亞軍,“我又沒有說出來,我嚼什麼舌頭了?”

“你們有什麼事瞞著我呀?”張小影急了。

“我說出來你要吐血的,我不能說。”汪老頭說。

“你出去,你出去。你他娘的搞什麼搞,這裏沒你的事。”劉亞軍罵道。

“我還不想呆著呢。”汪老頭向屋外走,一臉不屑,“你老婆是個笨蛋,算你福氣好,娶了個笨女人。隻有像你老婆這樣的笨女人才會相信你還能治好。”

聽了汪老頭的話,張小影很生氣,她想追出去評理,但劉亞軍拉住了她。劉亞軍說:

“算了算了,這老頭嘴巴臭,比你的中藥還臭,你找他會惹一肚子氣的。”

“你們倆整天呆在一起,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鬼。”張小影突然發火了,“他不是好東西,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嗨,我可沒有得罪你。你不要不講道理。”

“他這樣說我,你也不幫我說話。”

“我不是罵過他了嗎?”

“你少同汪老頭這樣的人呆在一起,我看到他就煩。”

“我不同他呆在一起,同誰呆在一起?我還能同誰呆在一起?”劉亞軍的火氣也上來了。

他們爭吵起來。他們常常為一些小事爭吵。當然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就吵架。吵架幾乎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不過同過去不一樣的是,這段日子以來,張小影比以前霸道了許多,劉亞軍雖然火氣比較大,但最後他總是讓著張小影。

劉亞軍說:“好了,好了,別生氣了,他就是這樣的人,你生氣犯不著。”

4

張小影總覺得那天汪老頭話中有話,決定弄個明白。一天,汪老頭在橋頭和人說話,張小影把他叫到一邊,問他那天的話是什麼意思。老頭開始不肯說,後來經不住張小影的軟泡硬磨,就把劉亞軍倒藥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說完就後悔了,他叮囑道,你可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啊。這時,張小影已氣得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張小影是多麼失望啊。她嫁給了他,為此受了那麼多的誤解,吃了那麼多苦,可他竟然這樣對待她。為了搞這些中藥,她付出了多少精力呀,劉亞軍竟然倒掉了。她不想再對劉亞軍說一句話。她的雙眼布滿了絕望。

劉亞軍不知道她為什麼這個樣子,就問她出了什麼事。她沒理睬他。她不聲不響地燒菜做飯,不聲不響地掃地洗衣,不聲不響地服侍他。由於她的沉默不語,花房一片死寂,沒了一點人氣。為了製造點家庭氣氛,劉亞軍獨自唱起歌曲,都是些剛剛流行起來的清新悅耳的台灣校園歌曲,他唱著唱著不但沒有熱鬧的感覺,心頭反而湧出徹骨的孤獨感。這樣冷戰了兩天,劉亞軍就生氣了。搞什麼搞?有話好好說呀,這樣算什麼樣子,家不像個家,她幹麼這樣呀?老子都這個樣子了,她還這樣對待我!我他娘的為了這個國家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了,她沒權這樣對待我!劉亞軍那狂躁的脾性又上來了。前陣子和張小影吵,他還是盡量控製自己不至於太火暴,這次,他不再忍了,惡劣的情緒像高潮時的精液控製不住要噴發而出。他先是吼,你不死不活幹什麼呀,有話快說嘛!張小影不說,眼眶泛紅,眼神絕望。接著劉亞軍說,你是不是不想同我過了呀,明說嘛,不想過離婚嘛,我說過不會纏著你的。張小影還是不吭聲,眼角已有淚光。劉亞軍的眼中露出了凶光,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握緊拳頭砸向牆上的一麵鏡子,鏡子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的手也被玻璃碎片刺得鮮血直流。你他娘的說不說?你他娘的這樣折磨我究竟想幹什麼?他搖著車子衝到她身邊,伸手抓住她的頭發,吼,你說呀!這時劉亞軍感到一股力量從他抓著的頭發上傳導過來,她想掙脫他,她不顧頭發被抓下來的危險在掙脫,他感受到了這種力量裏包含的決絕。他突然恐慌了,也很心痛她,當即放了手,然後雙手抱著她的頭,大聲地哭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呀?這時,她也哇地哭出聲來,她用拳頭砸他的頭他的身子,她說,你為什麼不喝藥,為什麼?你知道我為了這些藥托過多少人啊。劉亞軍這才知道張小影絕望的原因。一定是汪老頭把這事說出去了,這老頭他娘的就是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