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欠我的。”棍子說,“那五萬塊錢,我會盡快還清。”
“操,我不需要你還!”小腰聲嘶力竭地吼起來,“你不是需要錢嗎?來,你他媽的陪我睡覺,我給你錢!”
“小腰,對不起。”
這三個字一說出來,小腰的淚水當場就淌了滿臉,她的心髒如同被冰錐刺了一下,又冷又疼。在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從身體裏流失了,隻剩下靈魂在空空的軀殼裏飄蕩。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包廂,與棍子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多希望棍子能抓住她,或者抱住她。但沒有,棍子一動沒動,矗立如鬆,她隻聞到了淡淡的古龍香水的味道。
小腰深夜裏打電話,把我跟地產羅叫出來喝酒。等我倆趕到的時候,她自己已經幹了半瓶白的,酩酊大醉了。她含混不清地說:“他寧可被人玩,要那些臭女人的錢……也不要我的錢……我還去找他,我真賤……”
通過她斷斷續續的講述,我們大體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地產羅勸她說:“小腰,棍子那家夥跟別人不一樣,你別太傷心……”
小腰抬起被眼淚衝花的臉,問:“有什麼……不一樣?”
“他……他……”地產羅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轉而看向我,“歐陽,你說。”
“是這樣,小腰,棍子他這個人呢,其實他背負著一個門派的……希望……”這種事情簡直太扯淡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因為棍子那脆弱而頑強的自尊,在這個深夜裏,竟然讓兩個大老爺們相對無言。
回去的路上,地產羅忽然感慨道:“兄弟啊,說實話,其實我挺佩服棍子的。”
我問:“佩服他啥?”
“精神啊。要是我能有棍子一半的毅力,早他媽的當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了。”
棍子付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努力和毅力,卻始終沒有走上人生巔峰,甚至連個小高潮都沒有迎來過。他把所有的希望、自己以及整個門派的未來都押在了WSK的賽事上,他堅信以自己的實力能夠技壓群雄,一舉成名,完成他師父去世前留下的遺願。當他準備好了一切時,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因為沒有交過社保,在濟南護照沒有申請下來。如果回到老家去辦的話,那麼將錯過WSK的比賽日期——就是說,無論如何,他都無緣這次比賽了。
棍子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終日在宿舍裏昏睡,偶爾看著窗外發呆。昔日健壯的小夥很快就變得兩頰消瘦,雙目無神,仿佛支撐他的精氣神一夕之間全被抽掉了,隻剩下一具空殼。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就在我擔心他能不能扛過去的時候,他精神略有了好轉,還拿出一萬多塊錢給我,托我還給小腰。
“這是我前段時間掙的,現在留著也沒用了,”棍子慘淡地笑了笑,“麻煩你幫我還給她吧。你對她說,剩下的,我會慢慢還。”
我拿著這一萬多塊錢,感覺有些燙手,這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錢哪。我說:“棍子,你自己去還她,你不會不明白她對你的心意。”
“我明白。”棍子把頭扭過去,看向窗外,“可是,我要離開這裏了。”
—4—
棍子走的那天下午已近黃昏,我跟地產羅去車站送他,一直送到了月台上。車還沒來,地產羅拽著棍子的行李舍不得撒手:“兄弟,非走不可嗎?”
“不能踢館,沒法參加比賽,也沒錢開館收徒,”棍子苦笑一聲,“我是為了門派才來濟南的,可現在,留在這裏沒什麼意義了。”
一聲悠長的鳴笛,一輛老舊的綠皮火車徐徐進站了,它稍作停頓之後,將繼續向西駛去,開向棍子那貧瘠的家鄉。棍子拍了拍地產羅拽著行李的手說:“羅哥,車來了,咱們後會有期。”
地產羅抽了抽鼻子,目送著自己的精神偶像上了火車。棍子擠過重重人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把車窗打開,對著我倆抱了抱拳:“保重。”
棍子就是這樣,年紀輕輕,卻一身的江湖氣。分別的時候,也隻是這言簡意賅的一句,多一個字都不會說。
火車一聲嘶吼,徐徐開動了。我跟地產羅正要轉身下月台,忽見小腰飛奔而來,她後麵還跟著一個人,但離得太遠,看不真切。小腰沿著鐵軌追逐著剛剛啟動的火車,大喊著:“棍子,你等等,你等等……”
棍子探出頭來,驚愕地看著狂奔地追逐火車的小腰。小腰不停地叫喊著,拍打著棍子那節車廂,卻被腳下的石子絆倒,一個趔趄摔倒在了枕木旁。就在這時候,一幕讓我永生難忘瞠目結舌的情景出現了,棍子竟然從窗戶裏探出半截身子,然後猛地躍了出來,做了一個我隻在電影裏看到過的鷂子翻身,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
地產羅縱情高呼:“哇靠臥槽!”
棍子扶起小腰,向月台這邊走過來。一開始跟在小腰後麵的那個大胖男人也跑過來了,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彎著腰扶著膝蓋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定睛一看,這哥們兒不是棍子去踢館的那家武術訓練館的主管嗎?
胖主管連喘了半天粗氣,終於緩過勁來了,抬起身子,指著遠遠走來的棍子喊道:“門派?”
“佛漢拳!”
“起源?”
“河北大名。”
“時間?”
“晚清鹹豐。”
“祖師?”
“少林武僧徐修文!”
“師承?”
“魯西硬手鄭無飛!”
“同門?”
這時候,棍子已經扶著小腰踏上了月台,他正了正衣襟,忽然一股悲愴之氣從他身上流瀉而出,和著吹過的風緩緩升騰。
“隻我一人。”
主管走過去,拍了拍棍子的肩膀:“兄弟,以前我也是個練武的。對,動手,我不行,可經營,你不行。你的情況,小腰跟我說了,是個苗子。可世間的事沒有那麼簡單的,時代變了,江湖也在跟著變。我們不適應,隻能被大浪淘沙。這樣吧,咱們來做個交易,我來聘你做我們訓練館的教練,你給我打工,我給你招學生,幫你振興門派!”
棍子渾身一顫,愣住了。地產羅急得在旁邊給了他一腳:“快說話啊。”
“我……”棍子看了看早已經沒了影子的火車,“我行李還在車上。”
“我那有。”小腰幹脆地接話道,“去我家睡去。”
“那我……我還欠你錢呢……”
“沒事,陪我睡,就當你還了!”小腰流著淚笑著,一把摟住了棍子,久久不願鬆開。夕陽西下,金黃的光灑了一地,他們在月台上抱著,看上去就像久別重逢的情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