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原:我守望著我的篝火
草原人物誌
作者:阿霞
訪談前言:許淇,當代著名詩人、作家、畫家。一九三七年生於上海,一九五六年“支邊”到內蒙古,從此紮根塞外草原。北方森林裏的木刻楞,草原上的蒙古包,前後套老鄉的熱炕頭,都有他創作的身影。他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雖然經年蟄居塞北包頭,但藝術思想卻非常開放。半個多世紀以來出版有散文詩集《城市意識流》、《詞牌散文詩》,散文集《美的凝眸》、《許淇隨筆》,短篇小說集《瘋了的太陽》等,共計300多萬字。其散文詩成就顯著,獲中國散文詩九十年代以來重要貢獻獎。《文藝報》、《詩探索》、《詩刊》等均刊發過其作品的研究文章,《中國當代文學史綱》列專節評價。曾獲內蒙古“索龍嘎”一等獎,《人民日報》散文征文一等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等。他畢業於蘇州美專,曾師從林風眠、劉海粟、關良等藝術大家。書畫作品被選入《中國當代作家書畫作品集》、《中國美術書法界名作博覽》等畫冊,並被收藏。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大型畫冊《許淇的畫》,另有《許淇國畫小品》發行。2009年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政府授予“老藝術家傑出貢獻獎”。他在一篇散文《守望我的篝火》中寫道:我是一名守望者。守望著的並非什麼稀世珍藏,或什麼薪薪相傳的悠久傳統。守望著的僅僅是我在大草原自己點燃的一堆篝火。
阿霞:許老您好!據我了解,1958年您第一次給《人民文學》投稿就發表了,是一篇名為《大青山讚》的散文詩,那時您大概隻有二十歲左右。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許淇:1956年我“支邊”到內蒙古建設工業基地,被分配到石拐礦區,當時工業生產煤炭先行嘛!還不是地方一級政權機構,而是煤礦籌備處!籌備,一切因陋就簡。沒有固定宿舍,當然不可能給你安排畫室,我是學美術的,集體辦公室是沒法畫油畫的。而寫,不需要物質條件,在哪兒都能寫,在宿舍炕頭趴著寫,躲到山坳裏在膝蓋上寫,辦公桌上一邊放一遝總結材料,壓著幾張草稿紙寫下初稿……寫什麼?對生活不熟悉,對體製和環境都不熟悉,不可能寫有故事和人物關係比較複雜的小說之類,必然會去寫散文,甚至比散文還短的抒情散文詩。那時還沒有寫散文詩這種文體的自覺意識。我初到塞北,在從北京到包頭的列車上,猛地見到連綿起伏的陰山山脈,色爾騰群山,大青山,烏拉山,簡直令我驚駭不已。那是蚩尤共工的鬼斧神工!有一大段不見樹木,裸露的岩石就像羅丹雕塑的裸體的放大。在我科室不遠處的山頭宿舍,是517勘探隊普查隊的宿舍辦公室,勘探隊員們一大早扛著儀器漫山遍野地跑,他們經常往在山野帳篷裏,小夥子們姑娘們在大食堂吃完晚飯,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宿舍前小山坡的空地上,一位天生卷發的中專畢業的姓師的團支書,拉響了手風琴,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是那山野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往往是《勘探隊員之歌》打頭,接著便是前蘇聯歌曲《喀秋莎》呀,《一條小路》呀、《三套車》呀,我這個上海來的小夥子,便加入他們的“文藝晚會”,跳烏克蘭集體舞。但我自視甚高,性格孤傲,喜歡獨處,不屑與這些“革命”青年為伍,結果雖以他們作為作品中的主角,寫了副標題為《一個青年勘探隊員的手記》,卻逃過了一劫。這是後話。這些勘探隊員們學習當時頗為流行的蘇聯小說《拖拉機站長與總農藝師》中女主角的“娜斯嘉精神”,要當“刺蝟”當“辣椒”,在大食堂貼大字報,批評局黨委領導搞特權,吃小灶,結果一窩端,都被打成了“右派”。我卻虛擬勘探隊員的手記,寫出主題為《大地集》的兩組抒情散文和散文詩,投寄到從1956年起便開始訂閱的《人民文學》編輯部。在1957年下半年,忽然接到一位不署名的編輯老師的來信,豎寫的信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占了兩頁,首先說稿子準備發表,然後讓我繼續再寫這類青年人喜愛的簡短而抒情的作品,然後是一串排比句:“寫寫年輕的勘探隊員們的山野生活,和大自然的親密無間;寫寫他們的工作熱情,為祖國建設辛勤勞動;寫寫他們的友誼和愛情……”這封信給予我極大的激勵和鼓舞。我把信藏在文件夾裏,偷偷地一遍一遍地拿出來讀。經常讀了一半便來了靈感,急速地又寫下新的篇章。編輯部接著來信,說《大地集》太籠統,是否改為《大青山讚》先刊發一組?同意,完全同意,我又整理了一組散文詩一並寄往北京。不久,1958年2月的《人民文學》,我的處女作刊登出來了。那位編輯隔些日子又來信說:“另一組正待發稿,已印成大樣,現將大樣連同紅筆改定的原稿一並寄還。刊物必須參加戰鬥,你這樣的‘軟性’文字,不能再上版麵了。”“戰鬥”總有窮期,待“硝煙”散去,退還我的稿子,我陸陸續續投寄給其他報刊發表了。《大青山讚》的發表,並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在遙遠的偏僻的礦山,我依然獨行踽踽……
阿霞:您是十九歲從上海“支邊”來到內蒙古的,在內蒙古的哪些經曆讓您永生難忘?內蒙古或草原在您的文學作品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現在來看,您覺得這是一種命運使然嗎?您怎麼看待這次人生的變遷?
許淇:我曾搜集到鄂溫克使鹿部的古歌,唱到:“命運呀命運,為何如此捉弄我?”在我的一生中,有兩次命運大轉折,首先是從上海到內蒙古包頭“支邊”;第二次是改革開放後的新時期來臨。當初到包頭,是有抉擇的命運,並非右派反革命“被遣送”、“勞改”,如果是,反因禍得福,八十年代初平反,便可堂而皇之地返回原籍,“文革”知青,也可返城回原籍;唯有“支邊知青”,當初是自願的,自願便不能反悔。我終身無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個“伊”,就是內蒙古。我在上海,家庭並非望族、資本家或上海的新主人,父親是小職員,無祖業,寸金的地產沒有一平米,全靠租賃,如今的所謂“出租房”,那是居無定所的。然而父親卻傾全力,支持我的美術學習,使我得以有最佳的學習環境,進入夢幻般的藝術殿堂,做最後的少年巡禮者。父親還用舊木料雇木匠為我做了一口書櫥,收藏的每一本書都是我少年時最親密的朋友。在我參加工作到內蒙古前,我的文藝觀已經形成,我已經自命為“藝術家”了。忽然間,命運來個180度的轉彎,不僅僅是地域,環境、生活方式、飲食習俗、語言乃至身份全都變了,全都是陌生的。我日前完成了一篇散文叫《北方大土炕》,我的下半輩子和北方大土炕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第二次命運轉折,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從土炕的“中心”轉到樓房的沙發床上去了。命運是把雙刃劍,既捉弄了你又提升了你,既毀了你,一部分又成全了你,到頭來,命運是不可抗拒的,你得感謝生活,感謝命運!倘若沒有內蒙古的生活,就沒有今天的許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參加《天津文學》和大興安嶺森工集團組織的森林筆會,女作家方方那時還沒有結婚,和女作家蔣子丹年齡差不多,她倆很談得來,在“森鐵”小火車行進中,談著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我正感興趣,想加入談話,猛聽得她倆中的一人壓低聲音說:“他們是寫生活的,和杜拉斯格格不入……”“寫生活”,就是反映現實,是反映論者而不是表現論者,其實,任何小說的閱讀都讓我在他者的生命流轉中觀照到自己。我在這之前,就隻知道“寫生活”,嚴格的生活製約我必須要寫生活。如今,我不僅要向年輕一代的作家學習,乃至要向70後80後的作家學習。“寫生活”和生活是兩個概念。我生活在內蒙古,必然會寫內蒙古,也可以從內心出發,去表現森林和草原。我最近在發表的一首散文詩中反複地吟詠:“請埋葬我在這大草原”。大草原是我的落腳之地,是被擊中的命運之鳥羽翼腐爛之地,不僅僅說是故鄉或第二故鄉,記得海德格爾說:文學是一種鄉愁。那是我遲暮的生命鄉愁之所寄。
阿霞:文學界似乎有一個共識,童年經曆或經驗對寫作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您認可這個說法嗎?故鄉或童年對您的寫作意味著什麼?
許淇:一般來說,童年經曆或經驗對寫作具有重要影響,許多作家的作品都說明這一點,福克納、馬爾克斯、普羅斯特、布寧……莫不寫家鄉、小鎮、莊園、童年的經驗,我卻不同,我開始寫作,必須扔棄童年和少年的一切,因為我的童年是陰暗的悲哀的,少年是叛逆的唯美的,我必須和過去一刀兩斷,我要立即反映新生活,把握新事物,寫《鋼鐵大街》、寫出鐵出鋼,寫蒙古族第一代煉鋼工人阿拉坦巴根,舉起“藍眼鏡”他的心在笑;寫大後山,寫後大套,寫車馬大店,寫“蕎麥開花一片片白”,寫“孤獨的小駱駝羔子呦!”……童年和少年所學,磨細了我的藝術感覺,表現了客觀對應物,都是青年時代的戴著光環的貧困生活。
我的早期作品,可以概括為寫大地和草原,新時期以來,我禁錮的思想解放了,不再單純地“寫生活”,而是逐漸尋找到自我,開始無主題寫作,寫內心,寫生命體驗,寫終極關懷……
阿霞:從最初在石拐溝包頭煤礦籌備處工作,大概兩年時間,您就調到包頭市文聯工作,此後一直到退休,您似乎從未離開過文藝部門,能否介紹一下這方麵的情況?
許淇:作家必須來自底層,出諸草根。我“支邊”到內蒙古,從事過多種職業。1956年到礦區,1958年調到包頭市團委的《包頭青年報》。1959年下放包鋼工地當氧焊工,不久調到包頭市市委編《包頭史》,1960年底——不是兩年而是四年才調到文聯當《鋼城火花》(《包頭文藝》前身)散文和小說編輯,從此,便沒有離開過文聯,直到1997年退休總共三十七年。期間,“文革”十年,在異地舉辦的失去自由的“集中營”式的“學習班”一年半,當專業作家三年,任文聯主席十四年,真正坐編輯部沒幾年功夫,不幹活光寫自己的東西也沒幾年,大部分時間下鄉、下廠、學習、改造,搞各種政治運動、批判運動,從我參加革命那一天起,就擔心受怕,怕什麼?沒“革命本錢”,怕革到自己頭上,故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始終聽從組織安排,“黨叫幹啥就幹啥”,結果,這樣的“馴服工具”,“文革”初期還是被以“文藝黑線人物”的罪名揪出來,關“牛棚”搞“噴氣式”……
阿霞:您是經曆過文革的一代作家,文革給您的寫作帶來了什麼樣的衝擊或影響?您怎麼評價這一段曆史?
許淇:“文化大革命”將我最後一點可憐的夢想都摧毀了。我不再做夢。早在1964年文藝整風以後,我的那些唯美的散文和散文詩便收攤了,因為不能寫階級鬥爭,我的最後一篇稍長的散文《在峽穀裏》,發表在《收獲》雙月刊6期上,寫老羊倌和他的小徒弟,寫離人間很遠的群山峽穀裏的羊場的夜。文藝整風批“無衝突論”,批“小人物”,直到“文革”“三突出”,階級鬥爭貫穿始終,這碗“文學飯”我是沒法吃了。於是,對文學我諱莫如深,裝傻,裝糊塗,把所有的藏書“堅壁清野”,在複成元巷土炕上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老婆娃娃熱炕頭,便是我的理想。我拿出另一套看家本領——少年時代練就的過硬技巧,居然使我在“集中營式”的“學習班”裏提前放回到自家炕頭。我居然還可以以美術幹部的名義,組織剛畢業的劉大為(全國美協主席)等,下蘇尼特草原住蒙古包寫生收集素材,奉軍管會命,兩次合作創作歪曲曆史的曆史畫,創作沿著毛主席“講話”精神親自指引的道路前進的宣傳油畫,這是我“文革”期間的“光榮曆史”,我之所以未被“鬥倒鬥垮鬥臭”!怕是得益於我對文學藝術的“背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