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口惹懸河
簰古佬駕簰走了,一鍋湯的雲溪靜了。
外婆累壞了,坐著打盹。娘揀著剛焙好的茶。是新茶,粒粒似鬆針,沉甸飽滿。外麵有人叫:
“伯娘,伯娘——”
娘推醒了外婆。外婆聽了,是陳白良的聲音,臉色就不好看。
陳白良在門檻邊攔住了外婆,笑嘻嘻的:
“伯娘,你沒曬紅薯米,沒雞打了。”
外婆擠出了笑:“撕爛你的嘴!沒雞打了,我打你。”
“今天不是來聽三公搶印的。我來——”
外婆打斷說:“想做簰古佬?剛死了一個,正好補上,找莊老二。”
陳白良氣呼呼地說:“伯娘,你太把人看扁了!不進你的門了,我走。”
“真走啦?那不送了。喲,什麼叫?”
陳白良腳下放了個用布蒙了的竹籮,裏麵傳出嘎嘎嘎的叫聲。陳白良沒好氣地說:
“什麼叫?鴨子叫。”
外婆蹲下去揭了竹籮的布,看清楚了是一窩毛絨絨的小黃鴨。外婆磕了磕籮壁,小黃鴨以為把食了,爭著搶著過來啄外婆的指頭。外婆站起來:
“喲,白良做鴨老板了。不好意思,我不養鴨的,鴨子愛屙屎,邋遢,我這裏千過人萬過客的。”
“送你的,伯娘。”
“送我的?我沒聽錯吧?良伢子。”
“我白喝了伯娘這麼多年茶。要茶葉,要擔水,要柴燒。伯娘當麵不說,背後不戳我的脊梁骨罵?這個白良伢子,洞裏頭開條河——隻進不出。”
外婆笑嘻嘻,用指頭戳了陳白良的腦殼一下,啐道:
“我真要撕你的嘴了!我什麼時候戳你脊梁骨罵了?不把這個賬算清楚,莫說送籃鴨子,送條牛我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的,老娘我可是一是一二是二,眼晴裏容不得沙子的。”
話是這樣說,卻趕緊讓開了身,朝裏頭喊道:
“桃花,燒水。白良來了。”
說著,也不等陳白良動手,自己解了布,又將竹籮蓋揭了,把小黃鴨倒了出來,嘴裏數著:
“一,二,三……十二。”
又回過頭嗔罵道:“你這個大手大腳的家夥!你以為你是李煥生腰纏萬貫?送一兩隻心意到了不就行了?”
“十二個鴨婆過河——妙哉妙哉。我揀這個意思。”
“我的崽,你倒蠻會揀的!二十四個鴨婆子進秧田——搞亂了根兜。三十六隻鴨婆子進祠堂——吵得祖宗睏不得覺。這些意思你就不曉得揀?”
兩個人進了屋。娘卻動也沒動。陳白良的臉色陰了一下,又馬上晴了,湊了過去,笑著說:
“桃花,揀茶葉啊。一進屋一鼻子的香,搞不清是茶葉香還是桃花香。”
“你娘香!”
說著,撲嗵一聲丟了茶盤,出門去了,摔得門一陣響,也摔得陳白良的一副臉成了爛茄子,紫的綠的。外婆狠狠地朝門的方向呸了一口,給陳白良拖了條椅子,氣鼓鼓地說:
“你坐。看到了吧?不曉得的人以為你伯娘在這個家當得家做得主,其實老的小的都把我當下飯菜。唉,我是老鼠掉進風箱——兩頭受氣;閹豬割耳朵——兩頭受苦。女大娘難做,白良,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燒水去。”
陳白良攔了外婆不讓燒水,訕訕的:
“伯娘,一點事沒有。隻是心裏鬧不明白,一個村的,又一起長大的,我又沒得罪她,一下子就對我有了刀劍之仇……”
外婆用指頭點了點陳白良:“你這崽,不是伯娘說你,看你好靈泛的,可就隻長身子不長腦子。老話怎麼說的?七月的天、細娃的臉、妹子的心,說變就變——”
這時,“一二一”的喊聲傳來了。是李炳章又領著學生跑步。聲音越來越近。兩人站在窗格子眼裏往外看。李炳章停下了,跟站在禾坪邊的娘說話。李炳章仍穿著西裝,頭發長長的,不一會就用手把額際上的頭發往上捋。兩人不曉得說什麼,但看樣子說得蠻合勢,娘還笑了起來。學生們喊著口號跑遠了,李炳章追了上去,又回頭跟給娘作了一個揮手的動作。
李炳章遠了。娘獨個去了溪邊。陳白良咬了牙,拳頭攥得緊緊的。外婆卻看得眉眼裏全是笑,重新叫陳白良坐下:
“口不都打濕一下!還是要泡碗茶你喝。”
陳白良硬是不喝,像打架似的你來我往了一回,外婆罷了,笑嗬嗬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