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泅資江(1 / 2)

第一章

外公陶子長從翠雲軒出來,醉步溜溜地到了船碼頭。

船是他雇的,去漢口。一船的茶。那時的外公真體麵,新藍布袍子從領到襠一條線,筆扯筆扯。足蹬百納底青麵鞋,鞋邊泛白,像踏著雪。抬腳要上船,後邊忽然有人喊,就收了腳。回頭看,是翠雲軒的朵兒,手裏拿了把油傘。是外公留在那裏忘了拿的。外公臉色變了。艘公放肆向朵兒作手勢,叫朵兒回去。朵兒卻燦豔了一張臉來了,舉了傘。那是把新傘,老遠就聞得見桐油香味。外公接了傘,扔在資江裏,傘像條魚,轉騰了一下,沒了影。朵兒明白了,哇一聲哭了,跳進河裏。旁邊船上幾個駕船佬七手八腳地把朵兒救了上來。艘公怯怯地看著外公,外公說:

“走。要死卵朝天!”

還真卵朝天了。船在洞庭湖遇了蛟,四五丈高的白浪,打得船像片樹葉子飄。船和駕船的艘公沉了底,外公抱了塊船板揀了條命,讓駕簰的人救了。

直到10年後,外公才又坐了船回了縣城船碼頭。除了頭發剪了個瓦片蓋,外公還是老樣子,藍布袍,青布鞋,胳肢窩裏夾了把油傘。隻是,袍,鞋,傘都是舊的。

躉船上一根又高又大的旗杆上豎了麵青天白日旗。旗杆下站了荷槍的兵,盯著剛上岸的船客。外公前麵的船客是個20多歲的山裏女人,鞠著腰,臉黑如炭,背後背個竹簍,懷裏抱個小女孩。是個丫頭,半歲大點一歲不到的樣子。小女孩像個瓷娃娃一樣乖,從女人的肩膀上探了頭出來,朝外公笑,嗬嗬的。走下船,外公的臉陰了,除了河裏的水和水裏的漩,一切都變了。外公盯著打了漩兒的水看,看得眼睛花了,那水裏就現了一把漸漂漸遠的油傘,油傘又變成了翠雲軒的朵兒。浪花裏,朵兒在笑。朵兒的笑變成了小女孩的笑。外公愣了愣神看見了小女孩朝他笑,他也朝小女孩咧著嘴笑了。

外公那一笑逗得小女孩笑得更厲害了,兩隻小手像水草動起來。忽然,小女孩把她娘裹在頭上的藍布巾扯下來了。是一頭戳戳的短發。外公看清楚了,她脖子後麵的肉糯米一樣的白嫩。外公看了兵一眼,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來了。兩個兵看到了。過來了,嘶嘶的:

“豬嬲的女共,化了妝就不認得你了?”

女人把小女孩塞在了外公懷裏,目光刀似的瞟了外公一眼,然後縱身跳進了滾湯一樣的河裏。兵開了槍,啪的一下,啪的一下,激越而清脆。女人被打中了,血湧了出來,先是一坨,後就漫了,像紅飄帶,一綹一綹的。女人飄飄忽忽地沉了,像朵兒送來的那把油傘。娘在外公的懷裏嗬嗬地笑。兵舉了槍走到外公跟前:

“你抱女共的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扔河裏去,喂魚。”

外公笑說:“她額頭上又沒刻女共兩個字。她說要抱抱我的崽,就讓她抱了。她的崽能跟我這樣親?”

一個兵對另一個兵說:“這個人很會說,嘴巴針紮子一樣。”

“他肯定不是秀才。”

“你怎麼曉得的?”

“俗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

“那有沒有辦法讓他少講點?”

“我想想。”

停了一會,說:

“我想出來了。”

說著就使勁地拉了拉槍栓,咵嗵咵嗵的。第一個兵舉了大拇指笑說:

“我也想出來了。隻有讓他像那個臭女共一樣,跳到河裏,吃一槍,舌頭就不會那樣靈泛了。”

“那今天就逮了兩個共黨了。”

外公腿打哆嗦了,從搭褳裏摸了一陣,摸出了兩塊銀元,咣當咣當的,塞到了兵的手裏:

“老總饒命,真的是我的崽!”

一個兵接了銀元,用槍托使勁地捅了外公的腰一下,對另一個兵笑說:

“這人嘴巴厲害,腦子也靈醒。一看就不像共黨。”

“山裏人實在。你看,他全掏出來了。還不快滾?”

外公抱了小女孩像兔子似的撒腿跑了,上了碼頭,穿了街又闖了巷,魂才定了。懷裏的娘仍嗬嗬地笑著。外公罵:

“我這下巴手了。不是我腦子裏彎拐得快,今天身子打了個篩子眼喂魚了。你笑得再巴臠心也沒得用了!我趕我的活路去!”

說著就揀了個避眼處,把小女孩擱在那裏。硬了心腸走了幾步,又軟了,回了頭看。小女孩還是嗬嗬地笑。那邊有條野狗子夾了尾巴走過來了,眼睛綠綠地盯著小女孩。外公揀了塊石頭扔向狗,打中了,狗狂吠而去。外公長歎了一口氣,又咧嘴笑了,掃了自己一巴掌:

“陶子長,你什麼時候變軟殼蛋了?碰上了就是你的事。是禍躲不掉,躲掉的不是禍!”

一躬身抱起了小女孩。小女孩娘嗬嗬地笑得更歡,還用小手摸著外公亂得像茅草一樣的胡髭。外公索性用胡髭紮著小女孩的臉,仰天打了三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