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中午驕陽似火,連知了都熱得叫不動了,我坐在河邊樹蔭下,看著挑夫往來穿梭把麵粉一擔擔運到船上,不時懶洋洋在紙上畫“正”字。
一年前眼見企業效益每況愈下,很多地方出現公司、工廠倒閉或被兼並的情況,阿誠見大勢不妙果斷辭職開了家廢品回收站,明裏收舊書舊報和各種雜物,暗裏倒騰文物古玩,生意好得出奇。經他唆使我也離了職,利用在銀行工作的同學周轉貸款專搞麵粉批發,雖說利潤薄了點,渠道和規模卻不斷擴大,用個時髦詞形容叫良性發展漸入佳境。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阿誠的兒子已經兩歲了,而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或害怕什麼,但棲霞山那件事至今還曆曆在目,清晰得仿佛昨天剛剛發生,或許是這種不安全感使我內心不得安寧,更不敢奢望成家立業。
“曉飛,快走,我找到一幅唐寅真跡!”
阿誠滿頭大汗騎著自行車來到大樹邊,兩眼暴射激動的光芒。自他下海以來,收購文物古玩大都請我把關,憑借精通各朝代曆史掌故,加上大學時多次參與實地考古,幾乎沒走過眼,在圈子裏也混了點小名氣。
“唐寅?哼,白日做夢,清代以來就有‘十唐九假’的說法,別讓人蒙了。”
“不管是真是假,幫我看看總行吧?這船麵粉的運費我包了!”他把我連拖帶拽拉起身。
誰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拗不過他,匆匆交待幾句一起過去。
來到他家,客廳裏坐了六七個人,除兩個賣家其它都是圈子中的熟麵孔,擁有“大師”、“專家”等唬人的名號,不過碰上這種大買賣誰也不敢亂發表意見。
“印老板是文物鑒定權威,這一行沒人比他更精。”阿誠把我介紹給賣家。
兩個賣家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拘謹中微帶矜持,打量了我一眼,其中一個說:“俺們不管是誰,隻要快一點,城西那邊還有人等著看貨哩。”
八仙桌絲絨上平鋪著一幅工筆畫,畫紙是經過打礬和打磨的熟宣,紙色由於年代久遠已成古銅色,畫麵多處細微的破損處以淡墨填補,有幾處蟲蛀和摺紋並露出白色襯裱紙。此畫描繪的是一群文人在某個風景清幽之地聚會的場麵,桌上擺滿了茶、酒、賞石、折扇等物。畫中有古鬆、臥石、竹林、芭蕉、雜樹,樹叢石間雲煙縈繞,似真似幻,妙不可言。
更為難得的是畫中人物雖多,每個人動作、神態各異,活脫脫是一幅西洋風格的寫實畫,整個布局精致完美,線條簡潔流暢,讓人看了說不出的舒服。
我戴上手套,拿著放大鏡一寸寸觀察。
文物販子老董湊上來低聲說:“紙沒問題,地道的熟宣,雖然顏色陳舊,但光滑勻淨,無雜漬,破碎的地方裏麵呈小塊狀斜紋,假古宣氣色鮮活,不沉重,破裂的地方呈直紋特征。”
古玩店賴老板也踱過來,指著畫麵右側的婢女道:“她的臉部,前額、鼻尖、下頜都是一點白,正符合唐寅的雅號‘唐三白’;而且她身材壯健豐腴,妖冶風流,有唐代美女風采,也是唐寅畫女人的一大特色。”
我暗暗好笑,所謂光滑勻淨、氣色鮮活等等都是內行哄外行玩的,造假者通常就利用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騙你沒商量,鑒別文物古玩真假,靠的是對人文曆史的精通和長期經驗積累,沒有捷徑可走。
來的途中阿誠告訴我,賣家是他朋友的朋友的鄰居,原來在服裝廠上班,最近跟朋友合夥包塘養魚,想把祖宅賣掉籌點資金,收拾地下室時翻出這幅畫,從落款看是明代的,於是在朋友的指點下找到他,開價五千。阿誠開始不以為意,準備敷衍幾句把他們打發了,後來無意中在裱縫間看到半行字:晉昌唐寅,下麵印章隻剩下不足三分之一,但仍可推斷出“居士”兩個字,當時心差點沒從嗓子眼蹦出來!
唐寅的祖籍就在晉昌,今天山西晉城一帶,所以書畫落款往往是“晉昌唐寅”,他的章印比較雜,有唐寅、唐寅私印、吳趨、南京解元,也有這幅畫所蓋的六如居士。可能因為年代破損和多次揭裱,畫的題跋和名款都被裁截得麵目全非。
唐寅的作品山水畫價格最低,其次是花鳥蟲魚,再往上是人物畫,最昂貴的要數春宮畫,然而大都失傳已久,市場上多為偽作,可遇不可求。象這幅畫融山水與人物於一體的工筆畫,倘若是真的,拿到香港市場最保守也得幾十萬元。
阿誠幹這行以來一直做著小打小鬧的買賣,傳說中靠撿漏一夜暴富的事從沒遇到過,難得碰上一本萬利的好事,自然又激動又惶恐。
我瞟瞟兩個賣家,阿誠看出我的意思,說貨的來曆沒問題,他們是兄弟倆,祖上是山西太行山腳下的小軍閥,家裏頗有些好玩藝兒,文革時怕惹麻煩,父母親夜裏偷偷燒掉不少,這是僅存的古董。我說大凡贗品都有一個動人的小故事,不足為據。阿誠還是不甘心,一疊聲催促我再看看。
兩個賣家雖一直假裝滿不在乎,緊緊迸著的嘴唇卻透露出內心的焦急,滿屋子人的眼光都盯我臉上,期待我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