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肯魔落今晚有些莫名的煩躁,或者說是一種莫名的不安。這種心情隨著他的動作一起輾轉反側,成了愈演愈烈的躁動。是那個女刺客給他帶來的不安嗎?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一個苗頭,就被他自己狠狠地一聲冷嘲壓了回去——無能的君主才會因為刺客而感到威脅,威震四方的大帝從來不畏懼來自任何人的威脅,何況還隻是一個女人。
隨著這一聲冷哼,特肯魔落心中的不安被漸漸地壓製住了,可是奇怪的是,他依舊無法入睡,那道有些單薄嬌弱的身影屢屢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竟是揮之不去。
特肯魔落的心因此再度變得有些焦躁了,他又過了幾分鍾,發現自己還是毫無睡意之後,歎了口氣,披上了一條大氅,走出了營帳。護衛見到大帝從營帳中走了出來,以為大帝要巡營,急忙行了一禮之後跟上了特肯魔落,不過特肯魔落煩躁地揮了揮手,把他們趕了回去。
特肯魔落漫無目的地在營地裏漫步著,路過的地方不斷有值夜的將士向他行禮,不管是將領還是士兵,特肯魔落都隻是胡亂地點了點頭應付了過去。按照常理來說,將領向首領行禮,首領要點頭致意,而普通的士兵行禮,大帝都是要直接視而不見的,因為不這樣的話,就無法體現出獸靈大帝的威嚴。不過士兵們並沒有注意到大帝的反常,他們都以為那是大帝賜予他們的莫大榮耀,頓時每個人都精神萬分。
不知不覺,特肯魔落已經轉了近半個營地了,而他現在轉到的地方,正是特肯魔落的親衛斥候營,這裏的獸靈斥候隻執行由大帝下發的命令,用人類帝國的製度來說,他們就是大帝的直屬特務。
大戰在即,這些直屬特務們不再執行那些偵查、暗殺之類的危險任務,而是負責看守最危險的戰俘,以及屬於大帝的奴隸。這些奴隸中不乏一些被征服國度的王子公主,還有一些奇人異士,其中就包括特肯魔落現在看到的那個女人,一襲白衣,安詳地躺在草地上。
躺在地上的奴隸是很常見的,那些奴隸的臥姿要麼是生硬死板的躺屍狀,要麼是頹廢無力的癱倒狀,那樣絕望頹廢的姿態總是讓特肯魔落覺得心煩,對於這樣的家夥特肯魔落隨時會依照自己的心情來結束他們毫無意義的生命。那些俘虜中意誌稍微好一些的,還能保有著或隨意或倨傲的姿態。
而這個白衣女人是特肯魔落生平所見的奴隸中最為獨特的一個。特肯魔落年輕時聽一個為老不尊的家夥說,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有“味道”的,有的人像火辣辣的烈酒,有的人像氤氳中模糊的夜月,有人則像極北之地刺骨的寒冰。從前他不以為然,現在卻開始思索,哪一種味道能用來形容這個女人。
而這眼前這個躺在草地上的女人,正是方才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女刺客,按特肯魔落的想法,她現在應該在因為危險感而緊張得瑟瑟發抖吧。可是現在……她是在看星星嗎?神情裏滿是安詳和愜意,這實在是出乎特肯魔落的意料——人最畏懼的不就是“未知”嗎?而這個女人現在所麵對著的不就是充滿了未知的死亡結局嗎?
特肯魔落緩步朝著米薩婭走了過去,他從這個女人身上感覺不到刺客該有的煞氣,似乎她現在不是一個死囚,一個刺客,而是這夜空下飄蕩的風,飄逸澄澈,自在灑脫。縛住的雙手阻擋不了她的靈魂的旅程,緊綁著的繩子唯一的作用似乎是在提醒來者:這是一個計謀敗露的刺客,一個前路未卜的奴隸。
特肯魔落走近了米薩婭,開口說:“據本座所知,大陸上很多部落和國度都有著豢養死士的傳統,平日操練如常,兼以蠱惑威逼,臨到用時,皆舍生求死,以死為榮。吾問汝,你明知自己難逃一死,卻仍如此閑逸,你便是傳聞中的死士了嗎?”
正哼唱著故鄉民歌的米薩婭被突然出現的特肯魔落嚇了一跳,想了想之後,臉上浮現出了苦笑的意味,低語道:“是啊,此刻我之於他,與其豢養的死士又有何區別……”
特肯魔落聽到後有些意外,眼前這個女人竟是為情所傷被人驅使前來的嗎?在特肯魔落看來,那些被感情傷害了的人,應該都是憤怒、悲傷甚至絕望的,可這個女人除了有些悲傷外,他感覺不到絲毫的憤怒和絕望,這在特肯魔落看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特肯魔落俯視著米薩婭的臉龐問:“看來,你是被你所愛的人驅使過來送死的了,你難道不怨恨他呢?”
“怨恨……嗎?”米薩婭聽到這個詞後眼神中出現了短暫的迷茫,但也僅僅是片刻之後,米薩婭的眼睛就恢複了清明。她驀然展顏一笑,說:“有什麼好怨恨的呢?如果沒有了他,我本就是獨自一人,而他失去了我,就也隻是獨自一人啊;現在他把我從他的世界裏刨除了,不過是兩個人都各自恢複孤獨的狀態罷了,本就沒什麼不公平的,又有什麼可怨恨的呢?”
“可你是被他驅使著來送死的,而他卻能一直活著,即使是在你離去後他會獨自一人,可是過不了多久,他的身邊就會出現許許多多的女人,這真的公平嗎?”特肯魔落此刻心中的感覺非常奇妙,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說過這種話了,而他帝王的身份也注定讓他本應該說不出這樣的話……說出這幾句之後,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年輕了幾十歲一樣。
米薩婭聽到特肯魔落的話之後依舊古井無波,眼神淡漠幽遠地說:“公平,我獨自一人之後找不到未來的方向,必生無可戀,所以慷慨赴死;而他在獨自一人之後仍抱有執念,必會奮然前行,所以他繼續人生。”
特肯魔落聽後冷笑了一聲,說:“真是懦弱啊,被人背叛了,卻不敢反抗,也不願相信,還要編造這樣的謊言來欺騙自己。諾亞的女人,你現在需要的不是懦弱,不是容忍,更不是在這裏自欺欺人,你需要的是憤怒!是憎恨!你現在不該為那個背叛了你的男人開脫,你需要的是一個機會,活著從這裏逃回去,用淬了毒的匕|首捅進他的心髒。”特肯魔落臉上的笑容凶狠凜冽。
米薩婭笑著搖了搖頭,坐了起來,被縛住的雙手側放在了身旁。她笑著說:“偉大的特肯魔落,我是應該嘲笑男人那所謂的寬廣胸襟嗎?作為一個首領,你可以不容許自己的手下背叛你,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你從來都是用淬了毒的匕|首來對待背叛了你的女人的嗎?聽說你有三個兒子,他們的母親一定很偉大或是很卑鄙,願意為你這樣可怕的人生下孩子。”
“哈!”特肯魔落像是被米薩婭的話激到了,“女人,你是在嘲笑我嗎?區區一個階下囚,一個被人像丟垃圾一樣拋棄了的女人,來嘲笑偉大的特肯魔落?”
“對,我就是要嘲笑你!”米薩婭仰著臉直視著特肯魔落說,“你這樣的人真是可憐,從來不知道珍惜,也不懂得寬恕,更不會明白什麼是感情。”
“感情?你是想說‘愛’嗎?”特肯魔落哂笑了一聲說。
“對!是愛。”米薩婭倔強地說,“你這種隻會拿著淬了毒的匕|首的人也隻會是冷血的,你怎麼可能擁有過愛呢!”
“哼,不可理喻!”特肯魔落怫然不悅地轉身離去了。走出了一段距離後,他突然對米薩婭喊到:“明天早晨天剛亮的時候你就要起來,來大帳這邊把我的雪獅的每一根毛都給我擦幹淨,要不然小心你的腦袋!”
米薩婭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身側臥著睡去。
其實在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特肯魔落的眼珠微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他被這個白衣女人話激起了一段不好的回憶;這段回憶對於特肯魔落來說確實是個小小的困擾,但微不足道,隻不過今晚在這個女人的麵前,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困擾竟讓他倉皇而逃。
第二天,在地平線剛剛被點亮的時候,米薩婭就醒來了,困倦的她打了個哈欠,正想要再次睡去,但她突然想起昨晚特肯魔落說的話,隻好又無奈地打著哈欠爬了起來,當著看守的麵隨手掙斷了綁縛住自己的繩索,朝著大帳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