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掛在西天,餘輝拉長了官道上行人的身影,守城稅卒黝黑的麵容已經依稀可見,李修望著近在咫尺的綏縣城門,終於鬆了一口氣。
離家半月有餘,稅卒咋呼的鄉音似乎也多了幾分親切。李修不由得甩開手中長長的馬鞭,小牛皮編成的鞭稍在空中炸出一聲脆響,拉車的大黑馬興奮的打個響鼻,四蹄間的擺動加快了幾分。
遠遠看見了李修,稅卒雙眼一亮,臉上堆起了諂笑,推搡著排隊進城的百姓,大聲吆喝著:“滾開,滾開。”百姓敢怒不敢言的讓開了一條道路。
稅卒環視一周,滿意的點點頭,撣了撣胸前印著一個大大稅字的褂衫,激起一陣紛揚的塵土,衝著李修拱手行禮,“秀才爺。”
“是徐頭啊。辛苦了。”李修早已跳下馬車,從車轅上扯過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袋子,掂了掂,笑著扔到徐頭的懷裏。
布袋入懷,徐頭立刻感覺出大約二斤多不足三斤的分量,整日裏風吹日曬滿是溝壑的老臉頓時笑成花樣,連連拱手稱謝,一手死死的攥著布袋,一手拉著馬頭,身形矮上了幾分,殷切的帶著李修走過城門前的稅關。
“憑啥他不用排隊,也不交稅錢就能進城?”
身後忽的傳來中氣十足憤怒的聲音,李修和徐頭同時回頭望去。壯實的農家小夥站在拉滿幹柴的牛車前麵,緊握雙拳,雙目圓瞪。他身後,貌似是他父親的老漢,滿頭汗水急切的拉扯著他,口中不斷陪著笑臉。
稅卒打量過這對父子,對李修歉意的笑笑,幾步竄到了小夥身前,掄圓了手臂,“啪”的就是一個耳光。小夥被打得一愣,想要還手,卻被他父親死死的抱住。隻聽著稅卒惡狠狠的嚷著。
“小兔崽子,軍爺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我呸。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那身衣裳,那叫儒衫。你個小兔崽子找麵銅鏡自己照照看,敢和秀才爺比嗎?那是十三歲進縣學,拿著稟米月錢的神童,人家是滿肚子的才學,你是滿肚子的糠皮,我呸……。”
聽聞李修的身份,小夥子有些泄氣,不敢置信的望著李修的背影,忽而拔高了聲音,“騙誰呢?沒見過趕大車的秀才老爺。”
“小兔崽子知道個屁,秀才爺十三歲進縣學,是咱們綏縣裏的頭一份,偌不是家裏遭難,現在恐怕早考上狀元了。”徐頭滿是惋惜的道:“用老夫子的話說,這叫天將降大任於……,於……。”
徐頭“於”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後邊幾句話怎麼說的,有些惱羞成怒的踹了麵前小夥一腳,嚷嚷著:“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少廢話,今天的稅錢滿額交,一車柴四個大子兒。”
“這就交,這就交。”老漢怕兒子魯莽的性子再惹出什麼麻煩來,哆哆嗦嗦的從懷裏掏出四文錢,塞進城門前的稅箱裏,拉著小夥遠離這是非之地,留下身後一地的竊竊私語。認識李修的人用惋惜的口吻顯擺著當事人往日的名聲,卻又引起更多的惋惜。
李修在徐頭叫嚷著他十三歲進縣學時微微放慢了步伐,沒有替農家小夥說話,隻是無奈的搖搖頭,未停下一直前行的腳步。
那些都已成過眼煙雲,如今也隻剩下生員這個最微末功名作為依仗。
每月一次的從綏縣運送糧草到州府軍營,然後在從軍營帶回軍鹽送到綏縣隻有不足百人的常備軍中。幾年來,這已經成為李修最重要的營生。
大黑馬拉的車上是滿滿十幾包食鹽,馬車趕進薛家糧店的庫房,換來一小包散碎銀子。當然,軍鹽私賣是重罪,不過放在平陽郡公的後人,江州五品守備將軍薛天成身上,就不算什麼大事了。而李修不過是按令行事的“民夫”,有著儒衫在身,同樣也能擔得起幾分。更何況李修心裏明白,事有萬一,他還有更大的依仗。
十幾包食鹽從馬車上消失累了一整天的大黑馬發出輕鬆歡快的嘶鳴。
輕鬆的不僅僅是大黑馬,還有李修的心情。出門將近旬日,有些惦念家中臥床不起的養父。以及俏皮伶俐的小妹,雖然兩人沒有血緣關係,不過相依為命近十年,早已生出了割舍不斷的親情。
掂量著手中成色暗淡的一兩七錢銀子,李修臉上帶笑意。
明天就能回家了,懷念家中那盞跳動的油燈,記憶中昏黃的燈光似乎從心底散發出陣陣溫馨的暖光。
帶著期盼的笑容,李修先去黃家藥鋪抓了幾服藥,然後趕去縣衙戶房。
牽著大黑馬,剛剛轉過街角,李修一眼就看見蹲在縣衙對麵照壁下的許石頭。
近了,已經能看清楚許石頭滿麵的哀色。“莫不是……?”
“完了。”李修心底一涼,沒用石頭開口,已然猜出石頭在縣衙門口等他的來意。恍惚間手中提著的大小藥包散落在地麵,同時散落在地的還有在藥鋪換出來的不足一緡的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