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老板，幹嗎叫‘可以居’呀？”桑蕊很是困惑，她猜不出來，這名字的背後有啥子名堂，直接問。小老頭腳蹬北京千層圓口布鞋，大白綢緞長袖中式褂子，一張臉吃得油亮滾圓，閑來無事，他不是低頭翻線裝古書，就是手握一根雞毛撣子，輕掃博古架上的梅瓶，拍牆上裱好裝框的畫心，總之，他不肯閑著，下麵的幾位服務人員，都不好意思偷懶。
他費勁地俯身，腦門青筋暴漲，鼓著腮幫子，吹落桌上一片細微到肉眼看不見的茶葉渣，末了，才臉色通紅抬起腦袋，戲謔說道：“你真沒文化，連‘可以居’都不曉得？”桑蕊被鬧個大紅臉，訥訥無語，抬腿到後院，撿起牆角的噴灑水壺，朝青磚院牆懸掛滿當當的綠蘿噴灑，水珠之下，翠幽幽一牆，煞是賞心悅目。
後院布局成天井，中心是一棵移栽成活的老皂莢樹，樹下，擺一張老榆木方桌，四把竹節躺椅。省城多懶人，他們多愛來此地，泡杯蓋碗茶，點份私家秘製的土法拌雞片，素椒炸醬麵，淋上龔子自創的、好吃到無與倫比的臊子，優哉遊哉打發時光。
樓上分隔四間榻榻米，用蘆葦的簾子遮擋，喝日式禪茶，吃日式簡餐，木製的走廊，也有桌椅，抬頭見颯颯作響的樹葉和樹葉縫隙之上的高空碧藍。桑蕊留下來工作，一大半是迷上了“可以居”的典雅，一小半是她理想中要開的店，就是這樣物品豐饒的雜貨精品，說為偷師學藝也不為過。
龔子哪裏知曉桑蕊心中的小九九，他當她是離婚後養家糊口艱難的中年美少婦，錄取不懂茶道、不會彈古琴，也不了解畫的桑蕊，一則因了她的美麗外貌，二則出於一種男子對弱勢女子的保護與愛憐。
桑蕊乏善可陳的簡曆，略去了京城的職場生涯，是有意要遺忘，遺忘那段開始的美好與結束的傷痛。
“小桑，我告訴你，‘可以居’是張大千在美國的寓所名稱，我借來用用，你得看點書，藝術史方麵的書，這裏的客人學識淵博，你不懂，要出洋相，開黃腔，鬧笑話哦。”龔子突然在她身後，氣定神閑悠悠道來。
桑蕊穿了印染的墨藍麻布長袍，兩側開叉，黑卷發束在腦後，蓬鬆在頭頂，背影窈窕，正麵清爽雅致，和院內的景物相得益彰。
她執花灑的手腕，潔白纖細，空無一物，生了這樣美的手腕，可惜了。龔子嘬著牙花子忒惋惜，他轉身爬樓，吃力地彎腰，肚腩太突，彎腰不易，吭哧吭哧趴在地毯上，翻出羅漢床下珍藏的老式抽屜扒拉，嘩啦啦倒出各種材質的佛珠，玉石，掛件，他取出一隻紫色透亮的藍田玉手鐲，雙手背在身後，也不避諱其他茶藝師：“小桑，過來，戴上這鐲子，就當免費打廣告，賣給客人。”
“哎喲，會不會很貴，打碎了，我可賠不起，龔老板。”桑蕊瞅見粉紫的光澤，心下已有八分喜歡，可又懼怕太過昂貴，想要又不敢要的神色，可愛嬌羞。
“西安的藍田玉，不貴，你放心戴就是了。說穿了，這是蛇紋石頭，也需要滋養，人養玉，玉養人。”龔子遞過去，權當送她，哪裏還會想要回來，橫豎不過是愛惜她的手腕兒，他就有這嗜好。
有朋友打趣給他寫了副對聯，上聯：愛美，愛美人，愛裝扮美人；下聯：愛吃，愛做吃，愛親自做吃；橫批：龔子生活。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桑蕊喜上眉梢，謹慎地接來，套進去，大小剛好，粉紫手鐲襯托出手腕潔白粉嫩，她左右端詳，猛然記起莊嘉德也誇獎過她的手，生得好看，戴鐲子好，他還送過她和田玉手鐲呢，她從不敢示人。
咋個還記得他？她暗地裏責怪自己，扭身不語，龔子早已上樓，門洞裏走進來三位著裝休閑的中年男士，她笑臉盈盈走上前招呼：“幾位先生是喝茶還是吃飯？”“看看，隨便逛逛，就是，看看。”
三人同時出聲，桑蕊抿嘴輕笑，也不跟隨了，任他們看去，逛去，總會留下來喝杯蓋碗茶、吃碗素麵，走時，必定也會順帶買盒茶或是一盆花。
“你家老板在嗎？”三位男子在天井停留良久，不肯離去，不待人伺候，已先後躺在竹椅上，蹺腳晃晃悠悠，桑蕊嫣然一笑，她就知道他們會舍不得走。
“在呢，各位先生，先喝點什麼茶呢？”她雙手捧住木簡製成、以書法名家秀麗小楷寫就的茶單。“新鮮呢，有文化的地方就是不同，菜譜都搞成書簡啦。”座中一位男子挑起眉頭，不敢小覷眼前低眉順眼、氣質隱然不同的桑蕊。
“要不，先給各位上一杯蓋碗綠茶？我去請老板出來陪你們。”
桑蕊察言觀色，妥帖建議。
“可以！”三人均點頭稱是，桑蕊張羅手下的茶藝師安排上茶、托盤裝茶點，自己躡手躡腳上樓，龔子赤腳仰麵躺在官帽椅背打瞌睡呢。桑蕊不能推醒他，不能高聲吵醒他，她安靜坐在走廊上，等他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