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了,村裏人都走了,九爺不走。九爺死也不走,九爺就想死在這老屋裏。能死在自家老屋裏是福氣嗬,九爺的心定著哩。
倆兵娃進了屋來,要背九爺走。九爺不走,九爺的手摳得炕沿就要摳出洞來;九爺的手力大著呢,倆兵娃使勁掰也掰不動。
兵娃叫來了將軍。
將軍蹚著齊膝深的水進來。將軍說:“走吧大爺,再不走這屋就要塌了,我們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九爺不言語。
將軍說:“對不住您了大爺,我們要保護您的安全。”
將軍轉過頭來對兵娃說:“救人要緊!把炕拆了,把大爺背走。”
“是,首長!”
經水浸泡久了的炕很快被拆了。兵娃背起九爺的時候,九爺手裏還摳著塊炕磚泥,手指快要摳出血來。
“把我……放……下!我要死……死在……石頭……
村裏!”
九爺發話了,九爺向來說一不二。兵娃停住了。
將軍凝重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淚。將軍說:“大爺,您不會死,您還得好好地活啊!等洪水退了,我回來給您老蓋新房子,我向您保證!”
九爺不言語。
“大爺!我知您離不開這土地,可洪水退了您還會回來的啊,這洪水就和當年的日本鬼子一樣凶,可鬼子鬧得再凶不也被咱打退了嗎!”
九爺不言語。
“大爺!我答應您,這洪水一退,我就趕回來給您老蓋房子!那時,我也解甲歸田了……”
九爺不言語。
“大爺!我給您跪下了!”
將軍跪在齊膝深的水裏,水淹到了老將軍的腰身。
一漾一漾的水在晃蕩著。
兵娃也詫異了。
老將軍淚流滿麵:“大爺!我懂您的心哩,死也不離自己的土哩!五十多年前,我爺、我爸、我媽也是死在自己的村子裏哩!我是親眼看著,日本鬼子把他們一個一個殺死在村子裏……”
電光一閃。
九爺的眼瞪圓了……
鬼子是在半夜進村的。燒、殺、搶、擄、奸。火光衝天,日月無蹤。一村子人被押到一起,鬼子像烏鴉一樣哇呀一通後,漢奸叫了:“皇軍說了,全村人都要遷到滿洲城裏去享皇軍的福,為了表示對皇軍的感謝,全村人都要向皇軍和大日本帝國太陽旗下跪!”
全場靜寂。
槍響了,一個六歲的孩童倒了下去,鮮血迸流。隨著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嚎,一雙雙膝蓋戰栗著跪了下去,唯有一位七旬老人和四條漢子立著不動。
槍響了,老人倒了下去!
四條漢子紋絲不動。
槍響了!
槍響了!!
槍響了!!!
剩下一條漢子高高地立著。
烏鴉又叫了。漢奸傳過話來:“一人不跪,全村滅絕!”
漢子紋絲不動。漢子的腳下,他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在扯他的褲腿,漢子依然紋絲不動。
瘋狗喪心病狂了,揮起日本軍刀把漢子的妻兒劈了!
漢子紋絲不動!!!
瘋狗一刀把漢子的一隻腳板劈了一半!漢子痛得快要昏過去,但仍用左腳立著!!
瘋狗又一刀把漢子的另一隻腳板劈了一半!漢子昏了過去,但仍然奇跡般立著!!!
瘋狗一劍刺向漢子的胸口,漢子終於倒下去了,但不是向前跪倒,而是向後仰向天宇……
然而漢子並沒有死,漢子又活過來了,漢子活成了九爺,九爺雖被廢了雙腳,但卻練成了力大無窮的雙手。
九爺再也沒離開過石頭村。石頭村後來住的都是逃難來的外村人;石頭村原來的一百幾十號人都沒了,九爺要守著石頭村。要不石頭村的百十號冤魂回鄉來的話,還有誰給他們帶路呢。九爺一心要死在石頭村,死也不離石頭村。
然而九爺不知道,不管下不下跪,全村人都是逃不脫被滅絕的命運的:全村人被送去哈爾濱做了731部隊的“田鼠”,日軍在他們身上進行著罪惡的人體試驗,無一生還。
然而九爺不知道,石頭村除了他一人活下來外,還有一位半夜起來到後山小解而幸免於難的六歲小童……
九爺的眼睛濕潤了,九爺蒼老的臉容激動了,九爺手裏抱著的炕磚鬆落在水裏:“石頭娃……九爺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