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陽府,傍著嶢山,偎著淮水,乃是前朝太祖朱炳發跡之地。如今曆一百五十載,雖朝代更迭,卻愈發地富庶起來。單說千金的大戶,便有萬餘,尤以帛、鹽、栗、漁幾個行當最是繁華。
朱陽西南角的魏家,正是鹽業中的翹楚。自古治鹽有官私之分,經營私鹽本就不是尋常人家的營生,魏家也不例外。坊間謠傳,魏記私鹽暢銷南北,便是仰仗靖國公暗中扶持。上自公卿大夫,下至各路官差,提起朱陽魏家,莫不禮讓三分。魏老太爺壽誕,太守差人送來十箱賀禮,魏家勢力之盛可見一斑。
今兒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朱陽府笙歌夜舞,好不喜慶。魏府又恰逢老太爺七十三歲壽誕,操辦起家宴,更添幾分富麗堂皇。
府邸南門匾額處,五盞鎏金鬆鶴浮紋燈籠高高掛起,兩側各三十四盞鏤空花燈沿著院牆依次排開。霎時間,七十三盞燈把魏府臨街照得遍地生花,甚是氣派。
進了正門,鋪天蓋地的綾羅紅幔、錦繡女工,不必多言。繞到內宅,戲台子早已開鑼,唱的《八仙賀壽》、《滿床笏》。台上咿咿呀呀百轉千回,台下幾十人吃著果品,聊著俚語,孩子們院裏嬉戲打鬧,好一畫子孫滿堂、闔家團圓。
哇地一聲嚎啕,眾人側目,驚得台上的戲子也是一頓。一班戲子循著聲音望去,見一老嫗抱著孩童,沒什麼大礙,便接著唱了起來。
老嫗微躬著身,邊向四周目光陪著笑臉,邊晃著懷裏的小孩,輕聲嘀咕,“少爺,快別哭了,喔喔喔”。
“王媽,幹什麼呢,泫兒怎麼了?”魏家大太太從不遠處走來,厲聲嗬斥道。
“夫人,少爺嚷著追蜻蜓,老奴腿腳慢,不小心害少爺頭磕了椅子……”
“啪”,魏夫人不待老婦說完,猛地一記耳光,手上的鑲金翡翠戒把老婦左臉劃出一道血絲。“腿腳慢?等我晚些收拾你。”
魏家小爺嚇了一跳,哭得更是厲害。魏夫人趕忙把孩子摟進懷裏,摸摸魏禮泫額頭鼓起的紅包,狠狠瞪了眼王嫗,嚇得老婦渾身打起哆嗦。這魏禮泫是魏家老爺夫人的幼子,剛滿三歲,自是寵溺非常。“泫兒,想不想吃紅蓮蜜餞羹?乖,不哭啦,泫兒不哭”。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許是一哭一鬧,驚動了魏老爺,隻見魏正揚腆著肚子,一臉怒氣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今天是爹的壽辰,你們聒噪些什麼。”
魏夫人趕忙喊道,“吳媽……吳媽……”,另一老嫗從側廊小跑過來,“帶小少爺去吃紅蓮蜜餞羹,好生哄著。”吳媽接過魏禮泫,快步退向廂房。
魏老爺夫婦徐步落入主位,彼此耳語道:“今晚分家來了多少人?”
“二弟、四弟共三十餘口,三弟隻派禮洪一人,算上我們,五十四口人。三弟也是的,雖說京城遠些,也不該……”
“好了,老三那邊我知道。”魏老爺打斷夫人的嘮叨,好像椅子不舒服似的,肥膩的身軀擰了擰,抖著腿說,“最近時局微妙,爹的壽辰本不想驚動朱陽上下,隻辦場家宴,免得權貴鄉紳親自道賀,徒惹事端。幸得各位豪紳垂簾,差下人送來厚禮,一應大小,我都要打點妥當。今晚的筵席,你張羅著,別失了禮數。”
“放心吧,老爺。”魏夫人一麵應承,一麵心想老爺所說的時局、事端是否與京城三弟有關,但魏正揚不明說,她也不便多問。
閑言少敘,轉眼間,華燈搖曳、滿月當空,已是賞月時分。內宅的桌椅都已重新歸置妥當,七八張石桌圍成半圓,倒也把後園填得滿滿當當。魏老太爺七十多的高齡,滿頭銀發,身子骨倒硬朗得很,端坐在主桌正位,自是一派威嚴。
魏府家宴,雖不算奢華,卻少不了珍饈奇味。一家人觥籌交錯,嬉笑連連。酒過半酣,魏二爺起身而立,“爹,兒子前些日,尋得一顆南海夜明珠給您老賀壽。誌兒,快拿著夜明珠給太爺爺賀壽。”隻見左首第二桌站起個十二三歲的俊朗小生,雙手捧著錦盒高舉過頭,不疾不徐踏步走向主桌,離魏老太爺一步遠處,雙膝著地,大聲道:“魏承誌恭賀太爺爺壽誕,祝太爺爺福駕仙鶴朝朝在,壽比鬆濤日日長。”
魏老太爺見曾孫麵如白玉、聲若銅鈴,自是歡喜萬分,笑道,“這是小文曲星下凡,給老夫祝壽啊!承誌替太爺爺把錦盒打開,看看是夜明珠亮呢,還是文曲星亮?”
承誌左手握住錦盒,右手一撥、一探、一翻,掌心穩穩托起夜明珠,頓時後院亮如白晝,魏府上下嘖嘖稱奇。夜明珠的光打在承誌臉上,映出幾分紅潤,襯著少年舉手投足,渾然一體。
“真美”,承誌隱約聽到東邊圍牆有女聲傳來,不禁扭頭望去,卻隻見黑壓壓一片,便不以為意,轉身對著老太爺道:“《南海雜經》雲,南海有島名瀛,東三百裏曰洲,多水無木。有蚌,其大如牛。五百年生,五百年長,再五百年浮於海上,納日光為乳,吸靈氣為食。其殼裂,其珠見,曰七彩夜明珠。日視七彩,夜觀熾白。”承誌頓了頓,接著說,“夜明珠食日月精華,故可光耀百裏,有延年益壽之效。文曲星乃天上將星,不假於外物,熠熠生輝,又豈止百裏?想當年,太爺爺連中解元、會元,才是真文曲星下凡,這七彩夜明珠跟您相比,自然略遜一籌。”
老太爺見承誌引經據典、應答自如,又提及自己年少英姿,喜不自禁將他摟入懷中,也不接過珠子,笑著對二爺說,“來年開春找正威,為這娃娃在國子監謀個監生的位置,蒙祖上蔭庇,將來中個狀元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