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當公羊奮不顧身向父親衝去的時候,它的眼睛裏隻有被捆綁的石人。在我記憶還沒誕生時你就開始給我講石人的故事,您說,從前,昆侖山有個人麵蛇身的天神,叫貳負,他讓臣子三危將另一個天神給殺死,黃帝很生氣,命人在三危的腳上製三道枷,然後捆綁到鳴沙石崖上,從此,三危就安安靜靜地待下去了。”
“是的,我講過這個故事,給正統十一,麻雀,糜子,羊,都講過。”
“但是,娘,當羊最後發出攻擊時,從父親眼睛裏閱讀到了故事後續部分。你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武斷地將故事後續部分閹割,這對羊、糜子、麻雀的世界觀形成產生多大的危害呀!難道你不明白這是故事根本所在?”
“還有後續嗎?我真的不曉得。”
“不可能。父親是講故事高手,這個經典不可能不給你講。除非你拒絕接受。”
“真的嗎?我忘了。”
“那麼,我講給你聽:後來,樂僔雲遊到這裏,聽見危在石崖裏痛苦地呐喊,就鑿開石壁,救出痛苦者,並切將枷、繩子、傷痕以及淒楚的表情等等全部鑿去,石人血液濺到四壁,變成色彩豔麗的壁畫。於是,石人成了飛翔的金人。樂僔完成這些工作,忽然聽得石崖裏又傳來很多悲慘的呐喊聲,於是,他叫來法良、劉薩訶、曹法成、洪辯、悟真等僧人來給其他石人鬆綁……”
“哦,是這樣?太好了,現在,把我送到墳墓裏去。給正統十一說說,我死了,給鄯善、唐古特、丹賓、西海、梵誌、斯坦因都帶個話,一定帶到,就說我帶著土地狹隘的理性走了。”
說完,羅布奶娘咽了氣。
樓蘭走到唐古特跟前,說:“你在羅布荒原裏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唐古特遲疑一下,說:“你記錯了吧,大概是阿克亨在阿不旦的胡楊木屋裏給講的吧。”
“不,在羅布荒原的胡楊樹下。”
“在阿不旦的胡楊木屋裏!”
空中一個聲音喊:“爸,媽,你們別吵了!等奶奶後事處理完,你們到三危山去吵吧!”
於是,大家齊心協力,為羅布奶娘送葬。
唐古特駝隊出發前,樓蘭拉住他,說:“我們都老了,已經不適合再談情說愛。但你必須承認,在羅布荒原裏給我講過那個故事。”
“駝隊要去新疆參加赫定考察隊。回來後,我跟你繼續探討這個問題。”
“有故事為證,還需要探討嗎?”
“當然。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遠行,回來後,我跟你,胡旋,龜茲,格桑花等所有我交往過的女人一起探討,那時,你們可以像黃帝捆綁貳負臣子三危一樣,把我變成石人。”
唐古特駝隊走了。走了。走了。
於是,樓蘭重複羅布奶娘以及許多前輩女人的姿態從駱駝城走出,涉過流沙,深一腳淺一腳,沿著鳴沙山柔軟的脊梁走到正統十一跟前。
正統十一說:“現在不種大煙了,你還來,守望什麼?”
樓蘭說:“這是我個人的事情,與駱駝城無關。”
“太好了,我可以放鬆一下神經了。看你從巷道走出,心情沉重地上山,我以為又有啥災難。唉,自從種上大煙後,烽火台的使用頻率遠遠超過所有紀錄的總和,擾得我晝夜不安,落下嚴重的神經衰弱病,這是大煙時代留給我的後遺症。”
“我也有後遺症。”
“什麼?”
“委屈。我嫁給唐古特幾十年來隻同他睡過半個晚上,我以為能用婚姻、孩子以及蒼白的愛情綁住他,誰知,隻綁住了自己。不知不覺,羅布奶娘死了,唐古特也老了,我隻好給自己鬆綁。”
“我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在敦煌能鬆綁。”
“鬆綁有利於恢複記憶力。”
“我知道,失去記憶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你能不能想起來為啥要長出九個頭?近些年來你沒有預報過一次,沙州駝隊來的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