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問:“這麼說,您這個外國人信佛?”
“目前,我對佛教沒有很係統了解,如果冒昧地說信佛,是對文化的欺騙,我隻想表明,有一種神秘力量在起作用。”
“剛剛從烏魯木齊回來,聽到很多歐洲人用火槍獵殺野馬。我不明白野馬有什麼罪孽,遭此大難?還有,日本人開著船打到我們家門口來了,外國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赫定望望劉道台,說:“對中國而言,我是外國人,對日本人而言,我也是外國人。我來中亞,是因為熱愛這片土地。”
“熱愛?大概與喀什大多數尋靈光塔的人一樣,都是為了發財夢吧?”
“不是這樣的。”
“沙州駝隊的阿克亨抵製不住誘惑,都改行當尋寶人了,何況你們外國商人。”
赫定端起桌前的酒碗,一飲而盡,說:“你們可以懷疑我來中亞的動機,但是,請相信:我熱愛六千大地!為證實這一點,不得不告訴諸位我的一段隱私。話題還得回到剛才那個夢,將要死去時,夢見樓蘭來接我,她說:‘終於等來了,我們回家吧!’回家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當初,進入大沙漠時,所有送行人都說探險隊回不來了,但是,我一點也不害怕,相反,十分欣喜,就像要回家,而夢中樓蘭恰恰說的也是‘我們回家吧’!我不認為這是簡單巧合,因為,很早時候,在瑞典,我經常夢見一個叫樓蘭的少女呼救……不過,都是背影。隻有在沙漠裏那一次,僅有的一次,離我那麼近,她從慕士塔格峰頂姍姍走來,美極了!我覺得她就是公主,是一座城市的公主……而我,好像是王子,我們正在舉行婚禮,她還給我一塊靈光玉,這時,忽然響起隆隆羊皮鼓聲,後來風沙就起了……”
老人哈哈大笑:“年輕人,你說的並非奇夢,而是曆史。”
“怎麼會是曆史?”
“羅布荒原有一座被流沙埋沒的古城,叫樓蘭,在羅布泊岸邊,是西域36國中最宏大、最富裕的王國。樓蘭王年老時把王位傳給美麗善良的公主,她成了末代樓蘭王。樓蘭王與篤信佛教的於闐國王子定親,舉行盛大婚禮那天,從遙遠的關內來一批商人,其實,那是樓蘭王弟弟尉屠耆帶來的傅介子和一幫殺手,他們在熱情洋溢的宴會上刺殺了老樓蘭王,刺殺新人時,天昏地暗,城裏刮起大風,整整持續七七四十九天,樓蘭城被沙埋掉。野心得逞的尉屠耆在另外地方建立了鄯善國……”
“末代樓蘭女王呢?王子呢?”
“據說被一隻大孔雀馱著飛走了。樓蘭人憎恨尉屠耆,離開古城,到處流浪,後代就是羅布人。”
赫定沉思一會,說:“瑞典有學者研究認為,我們民族源頭在中亞。事實上,我確實對中亞有一種天生的認同感和親近感。真的,我有回家的感覺。奇夢與這段曆史巧合了,我可以發誓,此前從未接觸過這段故事,靈光玉做證,我沒有說謊!”
他拿出靈光玉給老人看。
“在沙漠裏,這樣的寶貝並不稀罕,隻要運氣好,就能碰上。”
“對,關鍵是運氣。”
劉道台笑著說:“中國有句古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來,為奇夢與曆史的巧合,幹杯!”
大家喝酒。
劉道台連喝三大碗,站起來,向眾人拱拱手,說:“赫定先生熱愛中亞,此情可敬可歎!中國乃禮儀之邦,以和為貴,赫定先生,您經過鴿子塘了吧?”
“我還喂了鴿子呢。”
“這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我們曆來倡導和平,可是,日本海船騷擾邊防,英、俄兩國又乘機瓜分帕米爾西側,我得左宗棠大人培育多年,空有滿腹經綸,不能殺敵禦辱,真讓人悲傷。現在,我想舞劍做歌,以慰左大人在天之靈,追懷當年嘉峪關西征雄風!”
說完,他闊步走到大廳中央,舞劍做歌: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裏長征人未還。
要是盧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座中人跟著唱起來。
赫定發現幾位須發飄飄的老人拊掌頓足,激情飛揚,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唱起來。
之後,劉道台走過來,說:“赫定先生,您看如何?”
赫定學著他下午的樣子豎起大拇指。
“您看,中華民族能否被幾個條約征服?”
赫定搖搖頭。
劉道台仰天大笑,回到座位上。
蔣孝琬悄悄走到他跟前,耳語幾句。
劉道台轉向赫定,問:“赫定先生國難當頭,難免情緒激動。今晚為您舉行接風晚會,準備了一場正宗的西域歌舞,要不要欣賞一下?”
赫定微笑著點點頭。
舞女上場,載歌載舞,氣氛熱烈起來。舞女們扭著腰做出邀請赫定同舞的姿態,他參加舞蹈。在座的人都唱歌跳舞。
赫定累了,到一旁休息。
蔣孝琬謙恭地說:“大人,劉道台新近內心煩躁,有不周之處,請多多海涵!”
“我理解你們。”
第三天,探險隊準備出發,劉道台親自送行,並提出要贈送兩峰駱駝。
赫定謝絕:“劉大人,我了解中國武聖關雲長,在您身上,我看到了他的影子。”
劉道台說:“不,您要見了左大人,更能理解武聖。我隻不過是左大人一走卒爾。”
然後,他指著旁邊一男一女兩個武俠樣的人說:“壯士叫唐古特,女士叫胡旋。這兩位可以當向導,他們的駝隊幾乎走遍了沙漠。”
“劉大人,我沒有提出要向導和駝隊呀!”
“您遠離家鄉,深入沙漠,沒有向導和駝隊,隻帶著三個人,怎麼行?”
赫定勉強同意,但望著胡旋又犯難了。
“您可知道,昨天晚上的西域舞叫什麼名字?”
“不清楚。”
“就是胡旋跳的胡旋舞,您忘了?”
“難怪有點麵熟,隻是,進入沙漠也許會付出生命,讓這位女士跟著冒險,實在不忍。”
胡旋說:“大人,請放心,我和唐古特在沙漠裏穿行過多少次,沒事。”
“我還是希望您留在和闐。”
“不,我不會同唐古特分開。”
唐古特說:“聽說大人要尋找沙埋城市,才願意當向導。我知道幾處古城遺址。”
“那好吧,就破個例。”
探險隊沿玉龍喀什河前進。
路上,雖然滿眼黃沙,但枯死的胡楊樹很多,燃料充足。皮袋裏的水雖然結成冰塊,但唐古特總能找到地方挖出水來。胡旋一有空就唱歌,晚上還圍著火堆跳舞。幾天後,人們彼此熟悉,赫定學唱民歌,也教胡旋唱英國民歌《友誼地久天長》。
巴依放開嗓子,源源不斷地唱歌。
旅途充滿歡樂。
沿途村民拿著食品來慰勞探險隊員,一定要讓他們的“快樂”多滯留幾天。
探險隊到達一個叫丹丹烏裏克的古城遺址。
赫定第一次站在沉睡千年以上的古代城市心髒,而且,他是第一個喚醒這座古城的歐洲人,就像那個在胡楊林裏迷路的王子!
眼前景象將他帶到一個夢幻世界:所有屋子都被埋在沙子中,隻有柱子和木牆仍然肅穆地挺立在沙山中,枯死的杏樹園,胡楊樹甬道,沙蓋的渠道……古代人生活場景曆曆在目,好像這裏昨天才荒廢,他甚至能聽見古人勞動的號子聲和悠揚歌聲……一所建築物裏,有許多彩繪女人壁畫,她們都披著輕盈衣服,黑頭發卷成黑結盤在頭頂,眉毛細長,前額點有吉祥痣,這些造型和肖像顯然受古希臘、印度、波斯和犍陀羅影響,深處六千大地內陸,卻能感受遙遠海洋的氣息,可見,這裏的經濟文化交流直接麵對世界,而一個古老王國能夠這樣從容不迫地接納異域文化,該有多麼開闊的胸襟!另外一座較高牆上,幾尊泥灰做的釋迦牟尼和其他佛像,有的立著,有的坐在蓮葉上,都穿闊大衣服,頭上有一輪光圈。佛像美觀大方,千年滄桑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們內心的平和,當年,有多少信徒在這裏思索宇宙與人生的奧秘啊!而這一切,都被無情的風沙——準確地說,被時間毀滅了。佛像見證了曆史變遷的奧秘,可是,他們是超脫者,什麼也用說,隻是默默地靜觀世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