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長長的、雷鳴般的歎息劃破晴空。
羅布奶娘問:誰在歎息?
西海酣睡,羊皮帽搖頭,羊皮胎、羊皮襖、蹩腳詩都堅定地搖頭。泥人說大概是沙山轟響吧。旋風說都別瞎猜,是糜子歎息,不,應該說是呻吟,傷痛呻吟。羅布奶娘說糜子還要呻吟嗎?女人細致入微地伺候,祭祀,糜子還不滿足嗎?莫高窟壁畫中的糜子一種七收,它才一收,有臉呻吟嗎?泥人說也許聽錯了,糜子怎麼會呻吟呢。羅布奶娘說我十個指頭長著十個耳朵,不會聽錯,大家檢查一下,看有沒有什麼潛在的危險。烽火台說遵命,我嚴密監視,一有異常就點燃狼煙。羅布奶娘臉上增加十隻眼睛巡視糜子地和駱駝城。不夠清楚,再增加一百隻眼睛。還不清楚,那麼,就讓身上、肩上、手上長滿一千隻眼睛。好了,這下安全了。接著講古經吧。
蹩腳詩說烽火台有重要任務,不能分散精力,下麵故事由我來接龍。烽火台說茄豐拉著駱駝,這不正確。事實情況是茄豐被反綁雙手,韁繩與綁他的繩子連接。茄豐與五個女兒邂逅在鳴沙山東麓懸崖下。多年以後,茄豐仍然記得當時的荒涼感覺。羊皮胎掛在胡楊樹上斷斷續續,心事重重地響。每個地方都堆有狼糞、狗糞和人的骨頭。太陽即將墜進沙山。看見一個女子坐在胡楊樹下傷心地哭泣,他在幾丈之外停下,充滿關懷地打量她。女子披頭散發。頭發很長,幾乎覆蓋全身。茄豐心裏發毛,這是人嗎?女子停止哭,膽怯地望著茄豐。茄豐熟悉這種充滿災難的大地一樣荒涼、肆虐瘋狂的野狼一樣攫取、垂死前菜色饑民一樣哀憐的目光。他想起了經曆劫難的伏羲與女媧,他像一扇孤獨的磨盤滾向女子。突然,女子大喊一聲,像餓狼般躍起,迅疾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哇哇怪叫。立刻,樹林裏衝出四個女子,每人各持一把木棒,尖叫著跑來。茄豐驚出一身冷汗,掙紮、掙紮。女人像另一扇孤獨的磨盤粘到身上,甩不脫。四個女子跑得飛快,穿過荒草地,濺過河麵,到跟前。茄豐絕望地仰起頭。他分不清周圍是血光還是晚霞,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清鮮的香味,香味使渾身毛孔都興奮地張開,想把整個天空吞進去。冷紅的太陽掙紮著滑過沙山,投來最後一片霞光。之後,崖壁的陰影淹沒他們。四個女子提著木棒,站成一排,解釋茄豐。中間是沉重的灰色空虛。她們似乎不想很快殺死他,要慢慢品嚐刀子在他身上運行的快樂滋味。雙方都停止呼吸。像佇立的兩座山。像死了。一個女子拿起刀,舔了舔,踏出一步,逼近茄豐。刀子在刺進茄豐丘陵般胸膛瞬間,晚風送來陣陣濃鬱的沙棗花香,花香裏混合一種誘人的、帶著溫情的肉香,肉香似明燈,照亮女子黑暗的腦野和黑暗的眼睛,她看見一張古銅色的瓷實臉盤,臉盤上鋪著一層紅色餘光。她隱約記得夢見過這樣平靜的臉盤和這種超然的表情,不知今世還是上世。她苦思冥想。茄豐忘情地欣賞女子。女子發現這個男人死到臨頭還認真審視她,熱辣辣的眼睛是太陽,照得她渾身發酥。太陽離得這麼近,能感覺到大山的威力和高原的厚重,她冰冷的臉上滲出幾絲潮紅,潮紅幻化成朵朵溫潤彩雲,飄向茄豐。茄豐說如果你們不馬上殺就解開手,我要撒尿。女子聽不懂,駱駝和胡楊樹隻好充當翻譯。女子溫順地解開繩子。女子問誰反綁了你的手?茄豐說等一等,讓我全身貫注撒完尿再回答問題。女子看茄豐拔出那話兒放射出一道晶瑩鮮美的亮光。她們齊聲喝彩。茄豐讚頌說,啊,多痛快,兩扇孤獨磨盤重合的感覺真好!今天要不碰見你們,就活活被尿憋死了。女子說,為什麼?茄豐說我是被黃帝貶到三危的罪人,其實我沒有罪,但為了社會秩序的安定必須得有替罪羊,我不被貶誰被貶?女子說什麼事實能證明你的委屈?茄豐說黃帝殺死蚩尤,蚩尤的血在東南變成楓林,在西北變成胡楊林,這就證明他不該被殺,但是,黃帝還要以私自追逐太陽的名義殺誇父,我冒險勸阻,於是,就有了罪狀。黃帝是英明的領袖,她的女兒旱魃因為在與蚩尤交戰中有功,不可一世,把許多地方都烤幹。我擔心大澤羅布泊也被烤幹,那麼,六千大地就變成沙漠。因為我聚精會神思考這個問題,一泡尿憋了迢迢千裏路,到達六千大地。公差想憋死人,我沒憋死,他們卻不見了。女子說真呆板,就沒想到要到石頭上磨斷繩子?茄豐說不能那樣做,繩子代表約束,是集體行為,我得遵守遊戲規則。現在,我勝利到達目的地六千大地的三危山,你們可以代表公差執法。女子問駱駝身上馱著什麼東西?茄豐說是正宗黃土。女子說,哦,原來是黃土,對此我們缺乏感覺,說說你那話兒吧。是嗎?那話兒正想說呢。太好了,那就說吧。無拘無束地說吧。讓荒草灘也說吧,晝與夜的交替也想說。還是結束所有語言,聽聽那話兒咋說。他有很多話憋在血液裏,他需要暴風驟雨式的激烈抒情,他想變成兩扇孤獨磨盤重合的中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