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深有感觸,飽含激情地念頌。小娘子似乎忘記祈願本身,她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該有完整結局,月牙最後怎麼了?她問。丈夫說月牙在匈奴人撤走後來找大英雄,她想撞死在石崖上,但是,石崖總是躲開,凹進一個個深洞。小娘子問再後來呢?丈夫說月牙尋死不成,就化作風,每天晚上來吹走地乳上的沙子,日久天長,形成月牙泉。說到這裏,丈夫猛然聽見戈壁灘湧來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山洪暴發一般。他悲觀絕望,說:看來,我要按照大英雄的模式去死。小娘子問:我和正統十一呢?丈夫說:古經裏沒有那種模式,你自己創造一種吧。小娘子說:那你何必要模仿大英雄?我們三人共同創造吧!瓦剌人像旋風一樣圍過來。瓦剌人沒有殺他們。瓦剌女人抱起奄奄一息的正統十一,掏出飽滿乳房。正統十一敏銳地捕捉芬芳乳頭,吮吸。正統十一救了丈夫和小娘子。正統十一後來成為明朝封關後第一代駝隊主人。據說,正統十一終生都在吃奶。他的奶娘都耕種糜子,喝米湯,源源不斷,補充乳房。
羅布奶娘被這個故事打動。當年,她本來打算要到庫倫找黑格爾。在一個客棧裏,大英雄和月牙的故事粘住她,接著,被講故事的鄯善迷住,一股發自內心的強大力量推她到故事深淵,之後,與大多數被駱駝客帶到敦煌的女人一樣,她也是大肚子。因為奶水充足,不但喂養自己的孩子唐古特和若羌,而且還為鎖陽和丹賓提供乳汁,她是駱駝客女人而不是專職奶娘,所以,贏得眾人尊敬。基於這種影響,兩年前香音挺著大肚子流浪到敦煌時才能被收留。當時,誰也沒有指望她當奶娘。香音剛滿月的孩子在向喇嘛祈求名字時讓狼吃了。幾天後,拉欣和樓蘭到達敦煌。樓蘭肚子大得超出常規,羅布奶娘問是誰的種?拉欣說是阿克亨的。她就到莫高窟祈禱,之後就忙著接生,之後就為兩個娃娃尋找奶娘。香音奶老大西海,樓蘭親自奶女兒忍冬。羅布奶娘說樓蘭命好:得天花沒死掉,懷著娃娃走大半年沒出事,剛到敦煌就生產,而且還是龍鳳雙胞胎,而且還有足夠奶源,所有幸運全部集中到她身上。香音本來打算去新疆,因為生孩子、奶孩子耽誤兩年。西海一歲時她就嚷著斷奶,羅布奶娘說一歲太早了點,你再堅持一年,到時候多給兩鬥糜子。香音說我不是職業奶娘,什麼報酬都不要,我之所以出奶,看娃娃餓得孽障。羅布奶娘說你可憐他就再待一年,到時候,我們的駝隊帶你走。西海滿兩歲,香音嚐試斷奶。困難重重。她不懈努力。西海大聲哭,抗議。羅布奶娘知道香音去意堅決,不可能奶他到三歲。她的心思隻在等待蒲昌駝隊出發。現在,敦煌休整的駝隊隻有這一支。她離開隻在朝夕。羅布奶娘不能不狠下心斷奶。必須斷奶。不然,萬一香音忽然消失,西海會急出病。
羅布奶娘逐漸拉開西海與香音的距離。早晨,她抱著西海上到鳴沙山最高處,靠烽火台坐下。西海在首次遠遊過程中停止抗議。陽光比目光溫暖,沐浴在陽光中的景致也很明媚,西海將兩隻眼睛變成無數張饑渴的嘴唇,盡情吮吸飄蕩在糜田表麵和深層的金黃色,吮吸哨兵一般在肅立各處的草人神情,吮吸突然起飛突然降落的鳥群,吮吸從沙山頂俯瞰的多姿多彩,最後,吮吸藍茵茵的天空和站在天空與山頂之間的烽火台。烽火台身上有一尊彩塑泥人。西海對泥人的吮吸不是走馬觀花,因為泥人很有鑒賞趣味。泥人有九個頭,每個頭上都戴著一頂無法辨別本色的奇特羊皮帽,九個脖子上掛著九隻羊皮胎,身上披著黑色羊皮襖,胯下吊著一串蹩腳詩樣風幹的公羊陰囊。泥人身體雖然比敦煌人高大得多,但全部裝束都在刻意模仿敦煌人。泥人的五官誇張地表現醜陋與凶惡。泥人的眼睛裏跳著一個陰影。羅布奶娘不情願泥人進入西海的惡夢,讓西海轉過身,朝泥人守望的綠洲望去。西海還迷戀著泥人,他想解開陰影之迷,他掙紮著轉過頭努力吮吸。羅布奶娘咕噥一聲。西海沒看見她嘴動,也沒聽清她的意思,泥人聽清了——羅布奶娘咕噥的大意是:你看,看啥?泥人嚇狼嚇鳥嚇野狐,嚇破你膽子,晚上做惡夢,又哭!看狼老婆不把你抱到戈壁灘裏喂狼。泥人大喊冤枉,由於委屈極大,羊皮胎、羊皮襖、公羊陰囊同時與身體與風發生磨擦,激動複雜的聲音刺激西海。那時,西海繼續爭取轉頭,羅布奶娘惡意地不斷扭轉西海身體角度,使頭與肩形成死角,舔不到泥人。西海看出羅布奶娘在蓄意破壞,異常憤怒,緊握雙拳,緊鄒眉頭,張開小嘴,哇——!哇——!!哇——!!!羅布奶娘熟練地解開大襟衣服,掏出兩吊苦臉乳房,揪住一隻黑色奶頭,巧妙地塞進西海嘴裏。抗議聲被堵死。抗議聲咕噥咕噥咽進肚。西海緊緊咬住奶頭,兩個腮幫一鼓一鼓,試圖從幹癟乳房裏吮吸出一線希望。表情證明已經吮吸到希望,他想綻出幾絲笑意。笑意含苞欲放,遭到陽光注射,蔫了,蔫成哭意。西海吐出奶頭,爆發出一聲高度嘹亮的哭喊。羅布奶娘老謀深算地地把另一個奶頭塞喂進他嘴裏。哭聲逐漸平息。西海更加熱烈地投入到新的希望裏。嘴有天賦,他咬得很緊很緊。很緊很緊的時間持續不長,然後就是失望,接著是絕望。他鬆開牙床,他不能忍受愚弄,他想更猛烈地大哭。羅布奶娘急中生智,把食指塞進西海嘴裏。西海再次滿懷希望咬住,他再次失望,再次絕望,再次要大哭,羅布奶娘再次送給他一個指頭……兩個奶頭和十個指頭的感覺各不相同,西海最後一次失望最後一次絕望時,物質饑餓代替精神饑餓,他在昏迷中喝完半瓷壺黑山羊奶,還想掙紮著完成哭。羅布奶娘溫情脈脈,一遍一遍哼唱那個經典的歌謠:噢,噢,睡著著,睡著醒來要饃饃,饃饃來?貓抬了,貓來?上山了,山來?雪蓋了,雪來?消水了,水來?和泥了,泥來?塑像了,像來?豬毀了,豬來?狼吃了,狼來?駱駝客打死了,駱駝客來?兩個油包子脹死了,哪搭埋下來?十字路上埋下了,哪個挖墳來?大黃狗挖墳了,哪個帶孝來?野鵲帶孝了,哪個哭著來?狼老鴰哭著了,哪個念經來?老黃貓念經了,噢,噢,睡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