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巨大的文化意象
雷 達
在我看來,作家馮玉雷是一個頑強的文化尋根者,一個試圖“還原”絲綢之路文明的夢幻者,一個追尋敦煌文化的沉醉者,一個執拗地按照自己的文學理想來建構文字王國的人。這樣的人,雖身處繁囂之中,由於癡迷之深,其孤獨幾乎是必然的。
馮玉雷的小說創作開始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陸續發表中篇小說《陡城》、《野糜川》等,並且出版了長篇小說《肚皮鼓》,他在追求藝術性的同時,更注重作品的文化意義。1998年,臨近敦煌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之際,馮玉雷完成了紀實體作品《敦煌百年祭》,以類小說筆法,書藏經洞之悲劇。這是他的敦煌文化小說的肇始。別看文筆近乎通俗,立意卻不膚淺,興趣也不在獵奇,而是落在如陳寅恪所說:“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的語義闡釋上。他要探究的是,敦煌何以成為傷心史,傷心在何處?傷心的僅僅是學術嗎?傷心的隻是一座藏經洞,抑或一個王道士?對於王道士,作者的看法較為深刻:不是簡單化地唾罵他“賣國”了事,而是寫這個被曆史戲劇化地置於矛盾焦點的小人物,為孤絕所困,為生計所苦,為情勢為挾,為愚昧所驅,其行為及其後果帶有某種“假私濟公”的性質——出於私欲是本意,是出發點,“濟公”卻是始料所未及的客觀使然。大量珍貴文物被盜賣了,大不幸也;但珍貴文物因禍得福,幾乎在一百年間躲過了重重災難,被完整地保存下來了,致使敦煌學成為資料豐滿的顯學,又是不幸中之萬幸也。它們不是藏在自家的而是藏在別國的博物館裏,是讓人痛心疾首的事;但它們終究沒有像圓明園的珍寶那樣被劫掠一空或者付之一炬,又讓人在痛心之餘感到了些許欣慰——在全球化和資訊空前發達的今天,這後一點也許會變得愈益突出。
如果說,《敦煌百年祭》隻是圍繞藏經洞傳奇的一部單純而緊湊的紀實體作品,那麼,擺在我們麵前的這部長篇小說《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就是一軸寫意和寫實交織的長卷,一首雄渾的交響樂,一個龐大的文化夢境。作者努力追求題旨的深邃,氣象的闊大,人物的眾多,線索的複雜。這些都是他的前作所無法比擬的。馮玉雷無疑躍上了一個新的高度。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裏,像《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這樣奇異的文本尚不多見。我甚至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這部標明為“小說”的複雜文本,姑且以“文化小說”名之。必須承認,它為我帶來了強烈的知覺衝擊和浩闊的閱讀感受,包括大量關於敦煌和西域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曆史疑案,科學知識。我相信讀到這本書的人,也會和我一樣,為它的曆史意象的豐富,斑斕,多元,神奇和無極的寥廓感而發出讚歎。作者固然不是知名作家,但他把握錯綜複雜曆史文化現象的能力,處理頭緒紛繁曆史人物的本領,不免讓人暗暗稱奇。然而,它有點“不像小說”,它缺乏傳統小說情節的連貫性,懸念的緊張性和主要人物的一以貫之,它有意地切斷故事的趣味線索,讓人頗為不適,它在文體上的嚐試,即所謂“整合”方式,也不無可以商榷之處。但是,盡管如此,它仍是一部有價值的作品。
小說題名《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表達了作者獨特的文化情思和曆史文化觀念。“六千大地”泛指西部大地——帕米爾高原,青藏高原,河西走廊,傳統中的西域各地及中亞。六千大地極言其遠,包含一個大文化帶。這一地域曾經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地帶,積澱深厚,張力四溢,而敦煌是它的一顆明珠,是其文明核心和精華彙聚之地。敦煌文化也可以說是樓蘭文化、龜茲文化、高昌文化等已經消失的西域文化的延伸,其中也有很多中亞與中國中原文化的雜交成分。正是敦煌,以及圍繞敦煌的中亞腹地在上世紀初的人文地理大發現,激發了作者的想象,引發了思古之幽情,豪邁之追憶,浪漫之抒發。作者是一個真正熱愛西部,熟悉西部,並把靈魂交付給西部大地的人。他心中的西部,並不是外在的荒寒,不是茫茫戈壁,不是粗礪的物象,徒以形式赫人,他心中的西部是一個活物,一個無可言說的心象,一種近乎神性的存在,是積澱了豐厚的文化土層的所在,有點萬物有靈的泛神論意味。隻有長期浸潤其中又能超拔出來,達到物我兩忘境地的人,才可能有此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