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佳構
作者:吳鈞堯
清軍水師提督萬正色,出征金門前,部將陳龍轉呈周公仁修書一封。
信中托請萬正色平亂後,前往浦邊,代為祭拜先祖。萬正色為泉州潯美人。泉州雖不若同安、廈門,與金門隔海為鄰,但喜喪往來,供輸有無,卻還是有的。
萬正色幼年,聽聞不少金門軼事,如才高八鬥許獬,九歲能與私塾老師詩文應對,老師出上聯:“正襟危坐,瞧!東風累得老夫彎腰。”許獬回下聯:“搖頭擺腦,看!西席嚇得小子噤聲。”萬正色熟背許獬名言:“取天下第一等名位,不若幹天下第一等事業,更不若做天下第一等人品。”
明嘉靖年間進士黃偉,一身傲骨,上疏糾舉宦官,旁人問他怎敢得罪權貴,黃偉說:“當好官,就要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萬曆年間進士蔡複一,為猛將,卻富仁心,任江西布政使時,逢大旱,民不聊生,蔡複一為求雨,關自己入牢籠,入夜,天竟大雨。
萬正色讀周公仁的信,追憶金門曆史人物,對周的人品頗生疑慮。周公仁為周全斌子。周全斌本鄭成功舊屬,清康熙元年(公元一六六二年)鄭成功在台灣過世,鄭成功弟鄭襲欲自立,鄭經留周全斌督理金門五軍戎務,往台灣討伐,後順利繼位。清康熙三年(公元一六六四年),清廷攻占金門,鄭經派周全斌斷後。周與洪旭不睦,恐遭不測,改投清廷,後曾偕施琅進軍台灣。周全斌奉召進京,編入漢軍正黃旗,封承恩伯,過世後,周公仁承襲爵位。
清廷、鄭軍,以金廈為交鋒前線,幾十年來,彼此爭占,清康熙十三年(公元一六七四年),鄭經複奪金廈。萬正色出兵之際,曾在同安軍帳,與周公仁謀事。周公仁精悍,飲宴間,舉斛而飲,粗樸中,不失豪氣。眾將提及金門險要與攻占謀略,周公仁顧盼金門輿圖,一語不發。席間,有人提到周出身金門,正該熟門熟路,周公仁喝幹酒,說當時年紀小,不記得。
萬正色收信件入行囊,隔天一早點兵出發。清晨五點,天昏暗,冬星冷,盔甲微霜,帳外營火已作,士兵炊食,一路迤邐,熊熊戰火卻似人間熒光。萬正色佇立營外,哈口氣,摩挲雙掌。月在下弦,彎峭卻明亮。海平線氤氳一股神秘力量,不一會兒,天光侵,遠處的遠處,似有聲音醞釀。萬正色歎口氣,希望那不是炮火,而是秋後,一鍋熱炒的花生。
不遠前,部將陳龍點數炮火與刀械,數了幾圈,見著萬正色佇立帳外,遙遙作揖。萬正色點頭回禮,入帳處理軍務,讀周公仁的信,想起久未寫信回家,也修書一封,交咐下屬。
清順治十四年(公元一六六一年),鄭成功率軍二萬五千,自料羅出發,東指台灣,三月,清廷頒布遷界令,福建、浙江沿海居民遷徙內地,務使“片板不許下水,粒貨不許越疆”,斷絕鄭氏海上支援。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荷蘭與清廷聯軍攻陷金廈,來年,盡毀兩島,遷居民於內地,金廈猶如空城,盡管鄭經再奪,金廈兩島不再物豐民庶,人丁無以充軍,物產不足養軍,萬正色明白,此次征伐,鄭軍氣數也就到了盡頭。
萬正色審視案桌上金廈海域地圖,以手當船,左右比劃,戰略了然,帳外忽報周公仁求見。萬正色吃一驚,忙請進帳,並命士兵升營火。周公仁見萬正色,默不作聲。隔了一會兒問,可有酒?萬正色令士兵取酒,並備酒斛。周公仁倒滿酒,說了聲請,連幹三杯,萬正色軍務在身,僅拱手回禮。周公仁又幹三杯,再說了聲請,徑自走出大帳。走了幾大步,轉過身,向萬正色拱手三揖。
升旭陽,靜海潮,一抹朝霞映著周公仁深黑色的朝服,一晃晃,黑中帶金,金中有黑。萬正色上戰船,岸邊漸行漸遠,仿佛還看見周公仁的背影。
時近午,離泉州的岸遠,離金門的岸近,萬正色令下,擂戰鼓,放火炮。戰船駛到了這一頭,冬天似也就不見了。
清軍抵金門,鄭經守將吳國俊不戰而降,萬正色與陳龍幾人,接受吳國俊降書。萬正色見吳剽悍,想起周公仁,暗自歎氣。萬正色破金廈,旋改移陸路提督,駐雲南,陳龍則留守金門,職總兵官。萬正色臨走前,交與陳龍周公仁的信件,跟他說,周委托的事情,該請陳龍斟酌辦理。
陳龍、周公仁是遠親,周公仁委托之事,陳龍可代勞,周卻執意請托萬正色。周說,萬正色是主官,再是父親降清,陳龍屬遠親,也蒙上降將親戚之辱。最後,周公仁喝幹酒,置酒斛,站起身,走幾步,背持雙手說,萬正色是清朝猛將,若能代行祭祀,仿佛也就認同他的降將身份。
周公仁述說這事時,神色哀,氣慨悲,年不過四十,卻似入暮。陳龍是泉州龍溪人,康熙間,歸附清廷。陳龍尋思,如今天下一統,有誰不是降將、有誰不是順民呢?陳龍想到周全斌先叛鄭成功、後叛鄭經,周全斌過世,周公仁承爵位,也承受周全斌心底的暗影。
金門,該是周公仁最深的暗影,他再也回不去了;而若周公仁再回金門,他能認識眼前的島嗎?
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清廷攻占金廈後,遷兩島居民於內地,有些金門人安置在漳州,陳龍已弱冠,記憶猶新。金門居民在河床兩岸墾荒辟地,架木樁為柱、鋪茅草做頂,寒風起,屋內隙風陣陣,居民挖掘泥灰補牆。捕魚者,改撈河裏的魚,耕種者,往山林跟沙洲辟田。
數千金門居民中,也有漳州的親戚,居民唯恐惹禍,隻能暗暗聯係。村內的小童不明所以,以為村內來了難民。周公仁就在那個時候暗訪陳龍家,陳龍才知有這一房遠親。
清康熙九年(公元一六七○年),周公仁父親周全斌過世,陳龍往奔喪,不便即歸,留宿周家。新床難眠,陳龍踱至中庭,明月高,萬星渺,秋意滲。陳龍見著大廳燈火微明,人影閃爍,間著陣陣細碎的聲音,陳龍站在門邊,見周公仁執酒斛,與人對飲。細看後,大廳卻空無一人,周公仁喃喃說,殺多少敵人、立滔天戰功,如今不都一樣,一場空?
你聽見了嗎?雞籠裏一窩剛孵出的小雞,正嘎吱嘎吱叫,小小雞仔,每一隻都像蠟燭的燭心,這時阿母喊,阿仁去喂雞。你沒聽見、沒看見?我沒看見,我也聽不見了。陳龍聽明白了,周公仁舉酒,跟周全斌叨敘少時在金門的農家歲月,話鋒一轉,朝周全斌靈位說,你這一走,倒是一了百了啊,語氣無盡哀怨。陳龍無意知人隱私,正要閃身而去,周公仁卻噫的一聲,打開大廳的門。陳龍、周公仁月下對望,都愣了一下。
周公仁邀陳龍坐,陳龍隻好坐。沉默半晌,周公仁忽說,父親留遺言,希望他好好看護金門移民。陳龍點頭。周公仁補充,這事卻得由他出麵幫忙。陳龍知道原委,默默點頭。
周公仁說,周全斌過世前,忽然失智了。
七夕夜,半年前,周全斌夢裏喊,末將得令,殺,殺,殺。周全斌醒來、卻似未醒。家人與下屬聞周全斌高喊,進屋審視,不見盜賊侵入跡象。周全斌詢問圍繞的眾人,你們說,到底誰該殺?周全斌問完話,轉身上床睡,沒多久再大喊,是啊,該殺該殺!一夜輾轉,周全斌終於說出誰該殺。
周公仁說,該殺的是鄭成功禮都事黃元亮。
陳龍對鄭氏群臣並不熟悉,不知此人為何該殺?周公仁說,周全斌夢中又嚷說該殺的人是鄭經。陳龍聞言嚇一大跳。鄭成功過世,鄭經得以順利繼位,周全斌留駐金門支持,幫助大,君臣本應同心,何以說鄭經該殺?
周全斌嚷黃元亮該殺,又道鄭經該殺,周公仁聽了幾個月,才知道事情梗概。
鄭成功治台灣以法為尚,犯者雖親信無赦。進兵台灣的大將吳豪,放任部屬搶劫百姓,且盜匿軍糧,鄭成功震怒,集文武百官在安平鎮會審,吳豪伏罪,斬。承天府尹楊朝棟、萬年縣知縣祝敬,力促鄭成功東征台灣,功勞不小,卻聯手克扣軍糧,中飽私囊,斬。陳龍聽周公仁如此說,大聲叫好。部屬曾建言鄭成功,“立國之初,宜用寬典”,鄭成功卻說,“法貴於嚴,庶無積弊。後之守者自為易治,是故子產治鄭,孔明治蜀,莫不用嚴”。
一日,鄭成功以令箭授禮都事黃元亮,渡海取鄭經人頭,鄭成功兄鄭泰,陪同而往。鄭經得知消息,焦慮莫名,召集洪旭、周全斌等部將商討對策。鄭經慘道,父要子死,子何能不死?洪旭卻說,倒也未必,昔日鄭芝龍要國姓爺降清,國姓爺卻也沒有投降。鄭經麵露喜色,眼巴巴望著洪旭。洪旭揣度情勢,得知鄭泰隨行,心生一計:拖鄭泰、殺黃元亮。
鄭泰、黃元亮兩人抵達金門料羅碼頭,即為洪旭與周全斌人馬分別接走。洪旭遊說鄭泰,鄭經雄才大略,若鄭經死,國姓爺王朝誰能繼位?殺鄭經,正是誅殺鄭氏王朝;再說,洪旭緩下話,朝鄭泰作揖,王爺是國姓爺兄長,弟弟的話,作兄長的,當然可以不聽。鄭成功素威武,鄭泰雖為鄭成功兄,又豈敢以兄長自居,聽洪旭一說,頓然想到,鄭成功無論如何英武,終歸是他的弟弟。
洪旭見鄭泰沉默不語,料到已被打動,忙說整飭軍務,擇日再訪。鄭泰孤身抵金,且與黃元亮截開,一時找不到人商議,加上洪旭以美女、美酒跟珠寶款待,殺或不殺鄭經,隻好與黃元亮見麵後再議。